第四十八章
暮色下的海滩显得空旷而宁静,与白日的喧嚣截然不同。
海浪声变得愈发清晰,一遍遍冲刷着沙滩,带来咸湿而微凉的气息。
花京院和梅戴一前一后地走着,找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礁石后方、每一片阴影区域。
“波鲁那雷夫!”
“简——你在哪里——?”
两人的呼唤声间隔着响起,融入海浪声中,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只有偶尔几只晚归的海鸟被他们的声音惊动,扑棱着翅膀飞远。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气温也明显下降,带着寒意的海风穿透了单薄的衣物。
梅戴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深蓝色的眼眸里担忧之色愈发浓重。
他们已经沿着这片海滩走了不短的距离,却连波鲁那雷夫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样找下去效率太低了。”花京院停下脚步,紫色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沉,“天色完全黑下来就更难找了。我们分开行动,扩大搜索范围吧。我往那边灌木丛和地势稍高的地方找找看,梅戴你继续往前,注意安全。”
“好。”梅戴立刻点头同意,他知道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
梅戴看着花京院的身影融入更深的暮色中,然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直到彼此成为模糊的轮廓。
……
夜空中,浓厚的云层渐渐疏散开来,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如同舞台的追光灯那样,精准地洒落在这一片寂静的草地上,驱散了部分黑暗。
月光照亮了那个一直背对着波鲁那雷夫、低声啜泣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上半身未着寸缕,长长的黑色卷发如同海藻般披散下来,因为她细微的抽噎而轻轻颤动着,光滑的脊背在月光下泛着瓷器般脆弱的光泽。
波鲁那雷夫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死死地盯着那道背影,一种荒谬的期待攥紧了他的呼吸。
当那名女子似乎因他的注视而有所察觉,微微侧过头,让月光照亮她部分侧脸时——
波鲁那雷夫彻底愣在了原地,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缩成针尖大小。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
那张脸……是雪莉!
那张侧脸,和记忆之中的雪莉完全重合,分毫不差。
“雪……雪莉……?” 他几乎是无声地蠕动着嘴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巨大的冲击让波鲁那雷夫瞬间浑身僵硬,思维一片空白。
月光下,“雪莉”的清泪不断从眼睑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缓缓下落。
光线将她每一寸肌肤都照得莹白透亮,却也让她看起来如此虚幻、如此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蜘蛛丝,一碰即碎。
波鲁那雷夫从最初的极致震惊中勉强缓过神来,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激动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入眼眶,有些模糊了他的视线。
“雪莉!真的是你吗?!雪莉!”
波鲁那雷夫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几乎是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想要紧紧抱住他失而复得的妹妹,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残酷的梦境。
“不要!”
然而,就在他刚迈出一步的瞬间,“雪莉”却猛地出声打断了他,声音带着哭腔和明显的恐惧:“不行……别过来!不能接近我!”
波鲁那雷夫伸出去的手臂猛地顿在半空,僵硬地收了回来。
他被妹妹话语中强烈的抗拒刺痛了,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
波鲁那雷夫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痛苦:“为什么……雪莉,你在说什么啊?我是哥哥啊。”
“雪莉”带着泪珠的脸微微转向他,月光将她脸颊的弧度和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照得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哀戚。
波鲁那雷夫看着她落泪的脸,心疼地咬紧了牙,但因为妹妹的抗拒,只能站在原地。
她呜咽着,声音破碎而绝望:“因为……你会讨厌我的……”
“讨厌?”波鲁那雷夫下意识地否定,几乎无法理解这个词怎么会从妹妹口中说出,用在他们之间,“讨厌?我过去说过哪怕一次讨厌你么,我怎么可能讨厌你。”
他试图用柔和的语气安抚她,告诉她这绝无可能。
然而,“雪莉”却低下头,长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声音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喃喃低语,显得无比可怜和脆弱:“有的……”
她又缓缓背过身去,不再看波鲁那雷夫,仿佛无法承受他的目光,只是用那细小而委屈的声音继续说道:“小时候,我把你养的热带鱼……喂猫了。你很生气,说讨厌我……”
这个理由听起来如此琐碎,如此孩子气,与“死而复生”的奇迹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但正是这份过于具体、过于久远、甚至可能连波鲁那雷夫自己都早已遗忘的童年小插曲,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凭空编造的谎言,真实得仿佛直接从他记忆深处挖掘而出的。
巨大的悲伤和愧疚瞬间淹没了波鲁那雷夫。
原来妹妹一直记得这件小事?
原来她一直在为此不安?
他甚至为此吼过她吗?
波鲁那雷夫的眼皮剧烈地颤抖起来,内心的情感如同海啸般汹涌澎湃。
……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一波一波的海浪声。
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萦绕在梅戴心头,比之前更加清晰。
他总觉得波鲁那雷夫的失踪并非简单的迷路或贪玩。
必须更快找到他……
梅戴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他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没有普通人后,轻声呼唤:“——[圣杯]。”
散发着柔和浅蓝色光芒的水母在梅戴的身后悄然浮现,长长的触须悬浮在水母柔软的伞盖下面。
“寂静同化。”梅戴轻声下令。
[圣杯]柔软的伞盖下的触须轻轻挨着梅戴的耳尖。
霎时间,以[圣杯]为中心,一道无形的领域迅速向外扩张,笼罩了方圆约两百米的范围。
领域之内,所有的声音瞬间被吸收殆尽,陷入一种绝对的寂静。
梅戴闭上双眼,将所有精神集中在[圣杯]反馈回的信息流上。
他的感知变得极度敏锐,如同一个精密的声纳系统,仔细检索着领域内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没有……
没有他说话的声音,没有走动的声音,甚至没有呼吸声……
看来简不在这附近。
梅戴心中微微一沉。
……
巨大的狂喜、失而复得的难以置信、深埋心底的愧疚、以及妹妹此刻异常态所带来的不安……种种情绪交织碰撞,几乎要把他撕裂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不断滑落,但波鲁那雷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而可靠,就像小时候安抚做噩梦的妹妹那样。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地承认道:“没错……我当时是很生气。”
他仿佛又看到了年幼的雪莉怯生生的样子,波鲁那雷夫即刻有些紧张地快速说着:“但那些鱼根本无关紧要,我是永远爱着你的啊,雪莉。过去是,如今也是,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的话语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真挚而沉重。
“雪莉”的声音轻轻地飘了过来,带着一种虚幻的、小心翼翼的期盼:“真的吗……?你会……永远爱我吗?”
“当然啊!”波鲁那雷夫想都没想,几乎是跟着刚落下的话音就回答了这个对他来说根本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他的爱是如此理所当然,如此根深蒂固。
月光下,“雪莉”微微侧过头,那双盈满泪光的眼睛透过黑发的缝隙,望向波鲁那雷夫那双同样被泪水模糊的蓝色眼眸。她的声音更轻了,仿佛怕惊扰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爱我吗?”
“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爱着你。”波鲁那雷夫用无比肯定的语气重复着,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仿佛要将这份誓言刻进月光里,“雪莉……你就是我的雪莉呀……你知道我有多想再见你一面吗?”
……
就在他准备解除能力时,捕捉到了一些极其微弱、但与周围自然环境格格不入的异响——
那是……细微的、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声音非常轻微,来源似乎还在他“寂静领域”的边缘更外侧一些,只是极其微弱地传导了过来。
在这片海滩上,出现这种声音显得极为蹊跷。
梅戴睁开了眼睛。
“[圣杯],解除吧。”
绝对的寂静瞬间消失,海浪声和风声重新涌入耳中。
梅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朝着刚才捕捉到金属声传来的方向,沿着海岸线快步走去。
梅戴往前谨慎地摸索了一段距离,目光仔细扫过沿途的沙滩和灌木丛。
终于,在路边一片茂密的草丛后方,他的视线被一抹不自然的反光吸引了。
拔开草丛,眼前的景象让梅戴微微愣住。
只见一片泥土里,赫然堆积着一堆金灿灿的钱币和首饰。
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它们依然反射着诱人的光芒。
而宝藏周围的泥土有着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像是刚刚被人挖掘出来。
财宝?这种地方怎么会有……
梅戴的心跳微微加速。
他蹲下身仔细观察。
这绝非寻常之物,更不可能是自然出现在这里的。
联想到简可能的遭遇,一个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看来……这就是关键所在了。”梅戴轻轻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他伸出手,纤细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宝藏旁边相对平整的泥土,闭上了眼睛,再次发动了能力:
“——‘压印’。”
随着他的话音,[圣杯]再次浮现,无数条更加纤细、如同发光神经网络般的莹白色触须,勾住梅戴的手,以他的指尖为起点,悄无声息地、迅速地渗入泥土之中,如同树木的根系般蔓延开来。
一股庞大而复杂的信息流顺着这些触须瞬间反馈回来,涌过梅戴的身体,直冲他的大脑。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从脚尖涌至头顶。
他听到了这片土地上刚刚发生过的、被短暂印刻下来的振动和能量残留:
海鸟落在这片土地上,扑簌着翅膀、用喙整理羽毛的细微动静。
不久前可能有游客经过,脚步杂乱,带着模糊的闲聊声。
泥土被翻动时,窸窸窣窣落下的声音。
一个重物被扔过来、砸在这堆金属上,与金币猛地撞击而产生的、无比清脆的“铛啷”声。
最后……梅戴猛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无比、绝不可能听错的嗓音——
那是……简的说话声。
……
清冷的月光笼罩着这片诡异的草地,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银辉。
四周寂静无声,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吹过高草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反而更添了几分寂寥和诡异。
“雪莉”的身影在月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虚幻得令人心慌,仿佛真是月光凝聚成的精魅,随时会消散。
“……是吗……” “雪莉”轻轻地应着,声音飘忽,“我也是哦……哥哥。”
然而,她依旧没有完全转过身来,依旧只是留给波鲁那雷夫一个侧影和那片光滑却令人不安的脊背。
波鲁那雷夫心中的急切和那一丝被狂喜压下的不安再次涌了上来。
他渴望看到妹妹完整的脸庞,渴望确认这一切不是梦。
“雪莉,”他的声音带着恳求,向前微微挪了一小步,“你转向我……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好吗?让我看看你……”
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浅浅的抽泣声再次滑入他的耳朵。
波鲁那雷夫的心立刻又被揪紧了。
为什么还在哭?
重逢的喜悦……难道不足以冲刷一切?
“为什么在哭?”他担忧地问道,语气充满了心疼和不解,“你在伤心什么?告诉哥哥,一切都有我在……”
“伤心?不,哥哥……” “雪莉”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但说出的话却开始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我不是因为伤心才哭的……”
波鲁那雷夫被这矛盾的说法弄得一愣,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下意识地跟着问道:“那是因为……?”
“雪莉”依旧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声音变得有些扭曲:
“我……是因为……”
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一种混合着极度欢愉和疯狂残忍的语调猛地爆发出来!
“——能吃掉哥哥所以高兴啊!!!”
“雪莉”猛地转过头!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那不再是记忆中妹妹清秀可爱的面容。
她的左脸或许还残留着一丝过去的洁白无瑕,但右脸却变得无比狰狞可怖,皮肤如同腐烂的泥土般扭曲开裂,眼眶中全是还未长成的血肉,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极端对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神情。
她嘶吼着,嘴巴以一种非人的角度张开,露出尖利的牙齿,如同野兽般朝着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波鲁那雷夫猛扑过去!
……
声音里似乎充满了激动、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颤抖?
“漫画家……?”梅戴专注地看着缠在自己指尖上[圣杯]的触须。
“女朋友……男朋友……?”梅戴微微皱了皱眉。
“……复活,什么……恢复?”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圣杯]的触须收回。
梅戴猛地睁开眼睛,深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梅戴从地上站起身,心脏因为读取到的信息和波鲁那雷夫那异常的情绪而剧烈跳动。
简……他到底遇到了什么,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身,朝着来时、也就是和花京院分开的方向慌张地跑去。他必须立刻把这里的情况告诉花京院。
“典明——!”他一边跑一边呼喊,希望能尽快汇合。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最初分开的地点时,暮色四合的海滩上空空如也,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
而这一路上,花京院也没有回应他的呼喊。
看来典明已经走得很远了……
梅戴的心沉了下去。
……
“呃啊——!”
波鲁那雷夫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左肩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
“雪莉”的血盆大口狠狠地咬合在了他左肩的斜方肌上。
咬合力道之大,远超人类,尖牙瞬间撕裂了肌肉和血管,温热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溅了波鲁那雷夫满满一脸!
突如其来的剧痛和惊骇让波鲁那雷夫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但这仅仅是开始。
噗嗤!
“雪莉”猛地一甩头,竟然硬生生从他肩膀上撕咬下了一大块血淋淋的肉块。
紧接着,她那已经变得尖利无比的指甲,如同五支刀刃,狠狠地抠挖进那可怕的伤口里,搅动着血肉,让鲜血如同泉涌般流淌得更多更快!
“[银色战车]——!!!”
极致的痛苦和死亡威胁终于冲破了情感的迷雾,波鲁那雷夫在惨叫声中本能地召唤出了他的替身!
闪耀的银色骑士瞬间出现,细剑带着愤怒和惊惶直刺向那个恐怖的“雪莉”!
然而,“雪莉”的反应快得惊人。
她就像没有实体的幽灵,敏捷地松开口,猛地向后一窜,瞬间就没入了旁边高耸茂密的草丛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草叶晃动和波鲁那雷夫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呃啊……咳……” 波鲁那雷夫惊叫着向后踉跄倒地,左手死死地捂住肩上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可怕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衣服。
但这份撕心裂肺的疼痛,也像一盆冰水,暂时浇醒了他被幻觉和情感蒙蔽的神智。
雪……莉……?
他瞪大了蓝色的眼睛,瞳孔在剧烈的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
现实残酷地摆在眼前。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又恐怖的声音再次从四周的草丛中回响起来,依旧带着“雪莉”的声线,却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贪婪和虚伪的歉意:
“咬了你真对不起,哥哥……”
波鲁那雷夫因为失血,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耳鸣声嗡嗡作响。
“因为我的身体还不完整嘛……” 声音忽左忽右,带着草丛翻动的声响,飘忽不定,“只要吃了你的肉,就能恢复原状了……”
“你也愿意让我吃的吧?” 那声音变得甜腻而扭曲,仿佛在索要一件理所当然的礼物,“你不是总听我的话吗?你不是说……永远爱我吗?”
“呃——!!!”
话音未落,剧痛再次从下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