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了“启明星”公司三百万邀约的后遗症,在第二天以一种极其戏剧化的方式显现了。
课间操时间,林远照例站在班级队伍后面,看着学生们在广播操音乐中伸展着或标准或敷衍的肢体。阳光很好,晒得人后背暖洋洋的。他正眯着眼,享受着这片刻的放空,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重重一拍。
“好你个林远!深藏不露啊!”体育组的老赵,也是李浩当年的体育老师,咧着一口白牙,嗓门大得能盖过广播,“连三百万都看不上!牛逼!真牛逼!我老赵服了!”
林远被拍得一个趔趄,苦笑着回头:“赵老师,您这消息也忒灵通了点……”
“何止灵通!现在全校……不,我估计全区教育系统都传遍了!”老赵凑近,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八卦的兴奋,“都说你林远视金钱如粪土,是教师界的‘清流’,不对,是‘泥石流’!直接把人家金牌策划总监给怼回去了!王主任为这事儿,据说心疼得一晚上没睡好,早上我看他喝浓茶跟喝酒似的!”
林远扶额,感觉有点头疼。这传播速度,都快赶上校园广播站了。
果然,一整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接收到各种复杂难言的目光。
去开水房打水,碰到隔壁班的英语老师,对方朝他竖起大拇指,眼神里是纯粹的敬佩:“林老师,有风骨!”
在走廊遇到教务处的干事,对方笑着调侃:“林老师,以后咱们学校评先进,得把‘视金钱如粪土’也加进标准里!”
就连去卫生间,都能听到隔间外面有老师在低声议论:“……所以说人跟人不一样,要是给我三百万,我立马辞职环游世界去!”“所以人家是特级教师,你不是……”
这些议论,有善意的佩服,有不解的惊讶,也难免有一丝丝酸溜溜的质疑,觉得他是在“立人设”,或者干脆就是“傻”。
林远一律以微笑回应,不解释,不辩解。他知道,有些选择,本身就不需要所有人的理解。
下午放学后,喧嚣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将教学楼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林远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准备去教室看看值日生打扫的情况。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那盆顽强抽出新叶的绿植。窗外的喧闹远去,那些关于“三百万”的议论声也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张十年前的高二(七)班毕业合照上。
照片里,李浩勾着他的脖子,笑得没心没肺;吴明站在旁边,表情酷酷的,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陈小雨和张晓紧紧挨着他,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却努力上扬……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办公桌角落,那个被锁上的、最底层的抽屉。
那里,安静地躺着那份“省特级教师”的荣誉证书。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他的目光又移向了办公桌面上,那个最上面、敞开的抽屉。
里面,放着李小辉那封来自远山的信,以及……他昨天锁门前,鬼使神差地从底层抽屉里拿出来,重新放进这个常用抽屉里的——那份红头文件。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把它拿出来。或许,是想时刻提醒自己什么?又或许,只是觉得,锁起来,反而显得太刻意,太把它当回事了?
他盯着那两个抽屉,一个敞开,一个紧锁;一个装着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信纸,一个装着沉甸甸却被他刻意淡化的证书。这画面,像极了他此刻内心的某种隐喻。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弯下腰,用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那个底层抽屉。
荣誉证书安静地躺在那里,红色的封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暗淡。
他没有去碰它,而是伸出手,越过了它,从抽屉最里面,摸出了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严重、甚至边角都卷了起的笔记本。
这是他教师生涯的第一本备课笔记。
他直起身,坐回椅子,就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缓缓翻开了这本笔记。
第一页,字迹略显青涩潦草,是他参加教师编制考试前,心不在焉记下的教育学重点。旁边还有他当时走神画下的几个卡通小人,表情个个苦大仇深。
后面,开始出现详细的教案。但很多地方都被红笔狠狠地划掉、修改,旁边写着密密麻麻的备注:“此处学生可能听不懂,需补充案例!”“这个提问方式太生硬,换!”“**!又讲错了!下次务必核对清楚!”
再往后,笔记的风格逐渐变化。开始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和简笔画,比如用篮球战术符号标注课堂互动环节,用流行的游戏技能图标来标记知识点的重要性,甚至还有几页记录了他研究学生喜欢的动漫人物和网络用语的心得,旁边标注着:“尝试融入,吸引注意(风险:可能被批评不务正业)”。
字里行间,充满了试错的痕迹、自我怀疑的拷问,以及偶尔灵光一现的欣喜。这本笔记,与其说是备课记录,不如说是他最初几年教师生涯的“狼狈史”和“摸爬滚打实录”。
他翻到中间一页,那里夹着一张小纸条,已经泛黄。上面是某个学生匿名写的,字迹歪歪扭扭:“老师,你今天讲课的声音有点小,后排听不清。” 旁边,是他当时用红笔写的反思:“注意音量!关注后排学生!切记!”
他又翻到后面,看到了关于李浩、吴明、陈小雨、张晓等一个个学生的观察记录和转化思路,那些曾经让他绞尽脑汁的“个案分析”,如今看来,稚嫩却充满了温度。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嘴角不时泛起一丝笑意,或是一声轻微的叹息。这笔记本里,没有一句关于“荣誉”和“成功”的豪言壮语,只有日复一日的琐碎、挣扎、探索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进步。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城市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
他终于合上了笔记本,将它轻轻放在桌面上,就放在那盆绿植旁边。
然后,他再次看向那个敞开的抽屉,看着李小辉的信和那份红头文件并排放在一起。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纠结,只剩下一种风雨过后的澄澈与平静。
他伸出手,没有去动那封信,而是将那份红头文件拿了出来。他没有再把它锁回底层抽屉,而是将它和那本厚厚的旧备课笔记,并排放在了办公桌一角,触手可及的地方。
证书,代表着外界对他过去某一阶段工作的认可。
笔记,记录着他一路走来的初心、笨拙与成长。
而那封信,则承载着一个孩子因为他的微小努力而被点亮的未来。
它们,共同构成了“教师林远”的完整拼图,缺一不可。他不再需要刻意隐藏什么,也不再需要刻意彰显什么。
他接纳了这份荣誉,如同接纳自己曾经的失败和狼狈一样,将它们都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坦然处之。
就在这时,放学许久的校园广播里,突然传来一阵调试麦克风的杂音,接着,响起了当天最后一次的轻音乐,是一首舒缓的钢琴曲,在空旷的校园里缓缓流淌。
林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办公室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的霓虹和路灯的光晕透进来,勾勒出他安静侧影的轮廓。
那些围绕“三百万”的喧嚣议论,那些媒体追逐的闪光灯,那些商业合作的宏伟蓝图……所有外在的嘈杂,此刻都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远去,最终,在他心里只留下一片宁静的、广阔的海滩。
而真正在他内心深处激起巨大回响,并且将持续回荡下去的,是李小辉那句“我想成为像您一样的老师”,是毕业照上那些灿烂的笑脸,是课堂上学生恍然大悟时眼中闪现的光,是那本旧笔记里记录的、每一个平凡而真实的日子。
这些,才是穿越了所有浮华与喧嚣,最终沉淀下来的,最清晰、最有力的回声。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感觉浑身轻松。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依旧要走上那三尺讲台,面对那些年轻而鲜活的面孔。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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