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从师范大学回来,感觉自己像是被武林盟主灌顶传功,打通了任督二脉。只不过盟主传的不是一甲子内力,而是一套名为“行动研究”的心法口诀,外加一个沉甸甸的、名为“你是富矿你要自己挖”的期待。
他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理论的迷宫里乱撞,也不再对着新班级那群“淡定哥”、“冷漠姐”们长吁短叹。他现在看他们的眼神,都带着一种考古学家发现新遗址的、闪烁着学术光芒的兴奋——这些都是珍贵的“研究样本”啊!
回到青云中学,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根据顾教授的指点,开始吭哧吭哧地打磨他的“寻宝图”——《城乡结合部普通高中高一学生内在学习动机不足的成因及干预策略探究》行动研究方案。
这个过程,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首先,是文献综述。他不再漫无目的地下载论文,而是带着明确的问题去搜索:“学习动机量表”、“自我决定理论 教育应用”、“习得性无助 干预”、“城乡结合部 中学生 心理特点”。他像个老练的矿工,在知识的矿脉里有目标地挖掘。虽然那些统计符号和模型依旧让他头大,但至少他知道这些“矿石”提炼出来,是为了构筑他研究的基础。
接着,是设计研究工具。顾教授说要有数据,要“操作化”。他就琢磨着设计问卷。问题怎么设?选项怎么给?才能既科学又不让学生反感?他参考了好几个成熟的量表,又结合自己对学生们的了解,小心翼翼地措辞:
“在学习中,你更看重的是获得好成绩(外部奖励),还是享受解决问题的过程(内在兴趣)?”
“当遇到难题时,你通常会:A.直接放弃 b. 尝试一下不行就放弃 c. 努力思考或寻求帮助直到解决。”
“你认为老师的讲课方式:A.总是很吸引我 b. 有时有趣有时无聊 c. 大部分时间很无聊。”
……
光是一个问卷,他就反复修改了七八遍,感觉自己快成了语言学家。
然后,是确定访谈提纲。他想找几个不同类型的学生深聊,了解他们行为背后的故事。问题不能太直接,得像剥洋葱一样层层深入。他设计的问题从“你平时喜欢做什么?”开始,慢慢过渡到“你觉得上学最有意思\/最没意思的是什么?”“如果让你给老师的课提建议,你会说什么?”……
这期间,办公室的同仁们明显感觉到了林远的“变异”。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溜达到窗边扮演“望妻石”(现在是“望生石”),而是大部分时间都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唉声叹气,嘴里还经常念念有词:“这个效度够不够?”“访谈的信度怎么保证?”“抽样会不会有偏差?”
“老林,你魔怔了?”张老师端着杯子,绕着他走了三圈,忍不住开口,“你这研究的到底是学生,还是准备发射火箭呢?我看你这架势,不像要教书,像要拿诺贝尔教育学奖啊!”
陈雪则比较支持:“林远这是在给自己充电呢,理论研究能反哺实践,是好事。”
杨帆更是化身小迷妹,眼睛亮晶晶的:“林老师,您这研究方案能给我学习一下吗?太厉害了!这才是真正的名师范儿!”
林远从一堆文献里抬起头,顶着一对黑眼圈,幽怨地看了张老师一眼:“老张,你不懂。我这叫……从感性育人,上升到理性育人。以后我批评学生,都得先出示数据:‘根据本老师最新研究显示,你本周课堂有效发言次数低于班级平均值两个标准差,请做出合理解释并提交改进方案’。”
张老师被他逗乐了:“得!那你等着被学生套麻袋吧!”
玩归玩,闹归闹,林远是动了真格的。他甚至利用周末时间,跑回师大,又去找了顾教授一次,把他那份修改了N版的方案初稿呈上去,请“盟主”把关。
顾教授看得非常仔细,用红笔在上面圈圈点点:“这里,概念界定再清晰一点。”“这里,数据收集方法可以再丰富一些,加入一些实物资料收集,比如学生的笔记、作业。”“这里,伦理问题要考虑,匿名、保密、自愿原则要写清楚。”
每一次指点,都让林远有种“原来如此”、“还能这样”的豁然开朗。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璞玉,正在被一位技艺高超的匠人,细细地雕琢着。
方案基本成型后,林远召开了第一次,也是史上最简短的(3)班班会。
他站在讲台上,没有像以前那样搞什么花样,而是非常坦诚地(当然,省略了“魔法失灵”等细节)对学生们说:
“同学们,这学期,老师除了教大家知识,还想和你们一起做一个‘学习探索’项目。简单说,就是想更了解大家在学习上的想法和困难,看看我们怎么能一起把学习变得更有意思、更有效。所以,接下来可能会请大家帮忙填一些不记名的问卷,也可能会有选择地邀请少数同学聊聊天。这一切都是自愿、保密的,只是为了帮助我们班级变得更好。希望大家能支持老师这个‘小研究’。”
他的语气平和而真诚,没有高高在上的指导,更像是一种平等的邀请。
学生们面面相觑,有点好奇,也有点意外。搞研究?林老师这是唱的哪一出?
但出于对林远一贯的信任(以及积分制长期培养下的“配合度”),大部分学生并没有表现出抵触。问卷下发后,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填写了。而被邀请访谈的几个学生,在林远保证“绝对保密,就是聊聊天”后,也都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访谈是在“心晴小屋”进行的。林远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和陈小雨(如今已是“心晴小屋”的常客和志愿者)一起,把环境布置得更轻松,准备了茶水和小零食。他努力让自己忘记“研究者”的身份,更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让他惊讶的是,当他真正放下预设,用心去听时,听到了很多在课堂上根本无法察觉的心声。
一个平时积分很高、看起来很“配合”的女生小声说:“林老师,其实有时候那些游戏有点……无聊,就是为了积分才参加的。”
一个成绩中游、总是很安静的男生坦言:“我基础差,很多课听不懂,又不敢问,怕被人笑,所以就干脆不听了。”
还有一个学生的话让林远印象深刻:“学习就是为了考大学呗,不然还能为啥?我爸说,考不上好大学,以后就只能去搬砖。”
这些真实的声音,像一块块拼图,逐渐拼凑出“动机不足”背后更复杂的图像:有对形式化创新的疲惫,有基础薄弱导致的畏难,有来自家庭的功利压力,也有对学习本身意义的迷茫……
林远一边听,一边飞快地记录,心里既沉重,又兴奋。沉重于问题的复杂性,兴奋于自己终于摸到了一点问题的脉搏。
数据收集阶段暂告一段落,林远又开始埋头于更庞大的工程——数据分析。他看着问卷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选项和访谈记录里丰富的质性材料,感觉头又大了一圈。
但这回,他不再恐慌。他按照顾教授指导的方法,学习使用简单的统计软件进行数据分析,计算百分比、平均值,做交叉分析;他把访谈记录进行编码、归类,寻找共同的主题和独特的个案。
这个过程是枯燥的,是繁琐的,是对着电脑屏幕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脖子僵硬,眼睛酸涩。
但当他看到数据分析结果清晰地显示出班级学生在“自主性”和“胜任感”维度上的得分普遍偏低时;当他从访谈记录中提炼出“意义感缺失”、“习得性无助”、“同伴压力”等关键主题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拨云见日般的透彻感,让他浑身战栗。
原来如此!问题真的不只是“方法不够炫”!根源在于这里!
他不再迷茫,不再凭感觉猜测。他现在手里握着“证据”,清晰地知道他的班级,他的学生们,到底“卡”在了哪里。
基于这些扎实的“诊断”,他开始设计他的“干预方案”。这一次,他的方案不再是“更酷炫的游戏”,而是具有明确理论支撑和问题导向的“组合拳”:
针对“胜任感”不足,设计“微目标达成”计划,将大任务拆解,让每个学生都能体验到“小成功”;
针对“自主性”缺失,开设“主题自选”研究性学习小单元,让学生在一定范围内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题;
针对“归属感”和“意义感”问题,优化小组合作机制,强调互助而非单纯竞争,并引入“学长学姐说”、“职业初体验”等活动,连接学习与未来……
当他终于把一份包含了研究背景、文献综述、研究设计、数据分析、干预方案和评估方法的、像模像样的完整方案保存下来时,窗外已是晨曦微露。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完成了一次漫长的、艰苦的智力跋涉,虽然疲惫,但内心充满了充实与力量。
他打开邮箱,准备将这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方案发给顾教授审阅。在点击发送前,他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日期。
不知不觉,从他感到“魔法失灵”,到此刻方案初成,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他没有站上任何炫目的舞台,没有获得任何即时的掌声,他甚至很少在课堂上“表演”。他只是在沉默中阅读,在琐碎中收集,在孤独中思考。
但他知道,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新征程”。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凭着一腔热情和几分机智在教育一线冲杀的“先锋官”,他正在尝试为自己,也为更多像他一样迷茫过的同行,绘制一幅更可靠、更精细的“教育作战地图”。
这条路,或许没有鲜花掌声那么热闹,但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踏实。
他深吸一口气,点击了“发送”。
新的征程,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