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创新社群”的活动像给青云中学注入了一剂高浓度维生素，让不少老师精神焕发，摩拳擦掌。连钱森老师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都偶尔会因琢磨他的“超市折扣函数”课题而闪过一丝近乎“狂热”的微光——当然，是极其克制、符合他数学老师身份的“理性狂热”。
然而，真正的、不加掩饰的狂热，及其带来的代价，却在林远意想不到的地方，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爆发了。
这天下午，林远刚结束社群活动，正准备回办公室批改作业，就看见秦悠悠的母亲——一位打扮干练、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虑的中年女性——正等在他办公室门口，来回踱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林老师！您可算回来了！”秦母一见到他，立刻迎了上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眼圈也是红的，像是刚哭过一场。
林远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维持着镇定，连忙开门请她进去。“秦妈妈，您别急，坐下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秦母一坐下，就把那个信封“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怒火：“林老师，您看看！您看看这孩子！她……她简直是要气死我啊！”
林远打开信封，里面倒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叠打印的账单、几张色彩斑斓的限量版小卡、以及一个造型精美的“辰光”官方应援棒。他拿起账单粗略一扫，心头便是一沉。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近几个月来，数笔数额不小的消费，都指向同一个偶像周边购物平台和打赏记录，加起来竟然有近五千元！这对于一个普通工薪家庭来说，绝不是个小数目。
“这是……悠悠的？”林远沉声问。
“不是她还能有谁！”秦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昨天清理她房间，在她床垫底下发现的！我问她，她一开始还不承认，后来被我逼急了，竟然理直气壮地说那是她省下来的零花钱和早餐钱！省下来的？她这两个月瘦了多少我看在眼里，还以为是学习累的！谁知道她是把钱都省下来喂了那个……那个叫什么‘辰光’的！” 她指着那根应援棒，手指都在发抖，“为了这么个塑料棍子，花了好几百！还有这些纸片子（指着小卡）！这能吃还是能喝啊？她爸出差在外，我一个人管她吃穿用度，供她上学，她倒好……五千块啊！就这么打水漂了！”
林远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位母亲发现孩子如此“败家”且“执迷不悟”时的伤心、愤怒与无力。他没有立刻批评秦悠悠，而是先安抚秦母的情绪：“秦妈妈，您先别激动，身体要紧。我理解您的心情，这件事确实很严重。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让矛盾激化。”
他给秦母倒了杯水，等她稍微平静一些，才继续说道：“这件事，也怪我，之前虽然知道悠悠喜欢这位偶像，也尝试引导她把兴趣和组织能力用在班级工作上，但对她投入的程度和金钱方面，确实关注不够，没有及时提醒和干预。”
他主动揽下一部分责任，让秦母的情绪缓和了不少。“林老师，这不怪您，您已经费心了。是这孩子……这孩子魔怔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那个‘哥哥’，说什么‘这是爱的证明’，‘支持哥哥的事业’……我说她两句，她比我还凶，说我不理解她，侵犯她隐私！林老师，您说她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
林远沉吟片刻，说道：“秦妈妈，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我需要先和悠悠单独谈一谈，了解她真实的想法。请您相信我，我会尽力处理好。”
送走千恩万谢又忧心忡忡的秦母，林远看着桌上那堆“罪证”，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情感需求、价值观与外部商业资本精心运作之间激烈碰撞的缩影。简单的打骂和禁止，只会将秦悠悠进一步推向粉丝社群的怀抱，那里有无数“同好”会“理解”她、“支持”她对抗“不懂她”的父母和老师。
他必须换个打法。
下午放学，林远把秦悠悠叫到了那间熟悉的“心灵港湾”活动室。秦悠悠显然已经从母亲那里知道了东窗事发，进门时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倔强的、准备迎接暴风雨的神情。
林远没有拿出那些账单，也没有立刻质问。他指了指沙发：“坐。”
秦悠悠迟疑地坐下，依旧不敢看他。
“悠悠，”林远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你妈妈下午来找过我，她很伤心，也很担心你。”
秦悠悠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红了，激动地反驳：“她凭什么翻我东西！那是我的隐私！那些钱是我自己省下来的！我没偷没抢！我喜欢辰光，我想支持他，有什么错？！”
“所以，你觉得你完全没错？”林远看着她，目光平和。
“我……我没错！”秦悠悠梗着脖子，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不足。
“好，那我们暂时不讨论对错。”林远没有和她争辩，而是换了个方向，“你能不能告诉我，‘辰光’最吸引你的，到底是什么？是外表？歌声？还是别的？”
这个问题让秦悠悠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林远会问这个。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他很努力，对粉丝很温柔，他……他就像一束光。” 她开始描述“辰光”在练习生时期的艰辛，如何克服困难，如何记得粉丝的名字，如何在舞台上传递正能量……说着说着，她的情绪渐渐投入，眼神也亮了起来。
林远认真听着，没有打断。等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我听到了，你欣赏他的努力、坚韧和感恩之心。这些确实是很好的品质。为了支持拥有这些品质的偶像，你愿意付出，这本身，我能理解。”
秦悠悠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会得到“理解”。
“但是，悠悠，”林远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沉，“支持的方式，有很多种。你觉得，‘辰光’和他背后的公司，最希望看到他的粉丝变成什么样子？”
秦悠悠下意识地回答：“当然是希望我们一直喜欢他，支持他啊！”
“怎么支持呢？”林远追问，“是希望你们把所有零花钱、甚至饿着肚子省下的饭钱都拿来买周边、打榜，然后一个个面黄肌瘦、成绩下滑？还是希望你们因为维护他，在网上和别人吵得不可开交，变得充满戾气？亦或是……”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希望你们也能像他一样，找到自己生命里的那束光，成为一个努力、善良、有才华、能照顾好自己、也能让父母为之骄傲的人？”
秦悠悠怔住了，张了张嘴，没能立刻回答。
林远拿起桌上那张账单的复印件（原件他已收好），“你看看这些数字。近五千块，是你两个月几乎不吃早餐、克扣自己才省下来的。‘辰光’他知道吗？他需要他的粉丝用健康和学习为代价来支持他吗？一个真正优秀的偶像，会希望他的粉丝群体是这样的吗？”
他将问题抛回给了秦悠悠，也抛给了她所信奉的那个“信仰”。
秦悠悠看着那张冰冷的账单，上面清晰的数字像一根根针，刺破了她用“爱”与“信仰”编织的华丽气泡。她想起了自己最近时常饿得发晕的上午，想起了母亲发现真相时那伤心欲绝的眼神，想起了小雅和雯雯偶尔对她“太拼了”的担忧劝说……这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现实，此刻在林远平静的叙述中，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
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付出是神圣的、无私的，是为了“哥哥”。可现在，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这种近乎自虐的付出，究竟意义何在？它真的能传达到“哥哥”那里吗？还是仅仅满足了自己沉浸在某种悲壮牺牲感中的情绪需求，以及……在那个粉丝社群中获得认可和地位的虚荣？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再是委屈和愤怒的眼泪，而是混杂着羞愧、醒悟和巨大迷茫的泪水。她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林远没有打扰她，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盒纸巾。他知道，此刻的沉默和陪伴，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秦悠悠的哭声才渐渐止住。她抬起红肿的眼睛，声音沙哑：“林老师……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林远看着她，语气温和而坚定：“认识到问题，就是改变的开始。你的热情和组织能力，是宝贵的财富，但它们需要有更坚实的根基和更健康的方向。好好想想，什么样的支持，才是对偶像真正的、长久的支持？什么样的自己，才是你真正想成为的、能让‘辰光’也为你感到骄傲的样子？”
他没有给出标准答案，而是留下了这两个问题，让秦悠悠自己去思考。
“这些‘东西’，”林远指了指那个装着周边和账单的信封，“你先拿回去。怎么处理，由你自己决定。但你需要做一个计划，一个关于如何合理规划你的时间和金钱，如何平衡爱好与学习、与家人关系的计划。下周，拿给我看。”
秦悠悠默默地点了点头，拿起那个沉重的信封，像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林远知道，这场“攻心战”才刚刚开始。狂热退潮后露出的理智沙滩，需要小心引导和加固。但他相信，经历了这次切肤之痛的秦悠悠，已经站在了改变的边缘。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处理秦悠悠事件的同时，另一场因“文化符号”项目汇报成功而悄然启动的“风暴”，正朝着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周睿，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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