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传授的“心法”在杨帆的脑子里盘旋了好几天,像一套刚刚到手、说明书还没完全读懂的精密仪器。她知道原理,记住了操作步骤,但真要上手,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总怕哪个按钮按错,导致系统崩溃。
机会,或者说挑战,在一个周五下午的课后大扫除时间,不期而至。
杨帆正在办公室里埋头批改作文,隔壁高一(7)班(她带的班)的劳动委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脸焦急:“杨老师!不好了!王昊和李明在教室里打起来了!”
“打起来”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直接把杨帆炸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糟糕的画面:扭打在一起的身影、飞散的桌椅、青肿的脸颊、家长的质问、学校的处分……新手老师的噩梦莫过于此!
她几乎是冲出了办公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路上,她已经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准备了一肚子的严厉呵斥和纪律条文,那个习惯于用权威压制问题的“旧杨帆”几乎要占据上风。
然而,就在她推开班级后门的前一秒,林远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响起:“关系先行……看见个体……沟通的心法……”
就像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杨帆急促的呼吸猛地一滞,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想要立刻爆发的气势压了下去,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尽管内心依旧波涛汹涌。
教室里的景象比她预想的稍好一些,没有真的“打起来”,但气氛剑拔弩张。人高马大的王昊和个子稍矮但梗着脖子的李明正像两只斗鸡般对峙着,脸红脖子粗,互相指着对方怒骂,旁边围着几个劝架和看热闹的学生。扫把和簸箕倒在地上,显然是争执的“导火索”。
“王昊!你凭什么把脏水桶塞给我?拖地本来就是你的事!”
“放屁!值日表上写的是你负责拖地!我倒完垃圾回来你就该拖完了!你偷懒还有理了?”
“谁偷懒了!我擦玻璃不用时间啊?你倒个垃圾磨蹭半天,回来就指挥我?”
“我那是顺便帮老师搬了作业本!你眼瞎啊!”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方脸上了。
若是以前,杨帆肯定会一个箭步冲上去,用高出八度的声音吼道:“都给我闭嘴!像什么样子!王昊!李明!立刻、马上,互相道歉!然后一起把地拖了!再吵就叫家长!”
但今天,她记住了“冷静”是第一要义。
她没有立刻介入争吵的中心,而是先对围观的几个学生说:“大家先回座位,或者继续做自己的值日工作,这里交给我。” 她的声音不算洪亮,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学生们愣了一下,随即听话地散开了。
然后,她走到王昊和李明中间,但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而是弯腰扶起了倒地的扫把和簸箕,放在一边。这个动作看似无意,却巧妙地隔开了两人几乎贴在一起的身体,也给了她自己一个缓冲,思考下一步。
“王昊,李明,”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怒气,“我看得出来,你们都很生气。这样吵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伤了同学和气。现在,我们先冷静五分钟。”
她指了指教室的两个角落:“王昊,你去那边窗台。李明,你去后面图书角。各自安静待着,深呼吸,想一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五分钟后,我们再来谈。”
两个正处于肾上腺素飙升状态的男生,被杨帆这不合常理的平静弄得有点懵。他们预想中的雷霆大怒没有到来,反而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冷静?两人互相瞪了一眼,哼了一声,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按照指示,走到了教室的两端,背对着对方,胸口依旧剧烈起伏。
这五分钟,对杨帆来说无比漫长。她站在讲台旁,内心的小人还在疯狂打架:“我这样是不是太软了?”“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好欺负?”“林老师的方法真的有用吗?”她甚至偷偷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感觉每一秒都像蜗牛爬。
五分钟一到,杨帆先把王昊叫到了教室外的走廊。她靠在栏杆上,努力模仿林远那种放松的姿态。
“王昊,现在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她用了“我信息”的开头,“(陈述事实) 我刚才看到你和李明因为值日分工的事情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表达感受) 这让我很担心。(说明影响) 因为我不希望我们班的同学因为一点小事就闹矛盾,影响团结。(提出期望) 现在,你能不能心平气和地告诉我,从你的角度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心里的疙瘩在哪里?”
王昊显然还没完全消气,但杨帆平静的语气和“从你的角度看”这个说法,让他抵触情绪少了一些。他梗着脖子,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自己去帮老师搬作业本,回来发现地没拖,觉得李明偷懒还推卸责任。
杨帆没有打断,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她在接收信息(积极倾听)。等他说完,她问:“所以,你生气的主要原因,是觉得李明没有完成他分内的工作,并且在你提出后还不认错,对吗?”
王昊愣了一下,似乎被说中了要害,闷闷地“嗯”了一声。
“好,我了解了。你先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平静一下。我去听听李明怎么说。”杨帆没有做任何评判。
接着,她又用同样的方式,单独找了李明。李明则委屈地强调自己擦玻璃很认真,耗时久,王昊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他,还把最脏的活推给他,感觉被欺负了。
杨帆同样耐心听完,然后总结:“所以,你觉得王昊没有看到你的付出,还强行给你加任务,让你觉得不公平,很委屈,是吗?”
李明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分别倾听完双方,杨帆心里大致有谱了。这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就是典型的沟通不畅加上年轻人火气旺引发的冲突。双方都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也都有各自的委屈。
她把两人又叫到了一起,这次是在空无一人的教师休息室。
“现在,你们双方的理由和感受我都了解了。”杨帆看着他们,语气平和而郑重,“王昊觉得李明工作拖延还推卸,很气愤;李明觉得王昊不体谅还加码,很委屈。我说得对吗?”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吱声,但眼神里的敌意稍微减弱了点。
“那么,现在我们不追究到底谁对谁错多一点,”杨帆引导着,“我们一起来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并且以后怎么避免再发生类似的矛盾?值日总是要做的,同学也总是要做的。”
她抛出了问题,把解决问题的主动权交给了他们自己(赋能)。
沉默了片刻,王昊先嘟囔了一句:“……以后倒垃圾快点回来就是了。”
李明也闷声道:“……我擦玻璃加快速度,留出时间拖地。”
“还有呢?”杨帆追问,“比如,如果临时有像帮老师搬东西这种突发情况,怎么沟通?觉得任务分配不合理,怎么表达?”
又经过一番略显别扭但总算是在沟通的讨论,两人达成了“协议”:以后值日如果一方有临时任务,要主动说一声;如果对分工有异议,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商量调整,不能直接甩脸子或争吵。至于今天的地,两人一起拖完。
“那么,对于刚才争吵时说的那些伤人的话,你们觉得需不需要做点什么?”杨帆暗示道。
王昊和李明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别别扭扭地、声音像蚊子哼哼般说了一句:“那个……刚才……对不起啊。”
虽然道歉不够响亮,姿态不够优美,但僵局总算打破了。
看着两人一起拿起拖把,虽然依旧没什么交流,但总算开始合作清理“战场”,杨帆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细汗,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刚才全程的精神紧绷。
处理这个过程,比她直接发一通火、下一道命令要耗时得多,也心累得多。但是,当她看到那两个刺头没有在她的压制下暂时屈服而后心怀怨恨,而是在她的引导下自己走出了死胡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的成就感,悄然在她心中滋生。
这不是权威压服后的如释重负,而是一种看到方法起效、看到成长可能的欣慰。她第一次体验到,原来管理班级,真的可以不用总是声嘶力竭。
第二天,杨帆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分享给了林远。她尽量客观地描述过程,没有刻意夸大自己的作用。
林远听完,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笑容,他甚至轻轻鼓了鼓掌:“杨老师,做得非常漂亮!真的!”
他着重点评道:“你最关键的成功点有两个:第一,稳住了自己。没有让情绪主导行为,这是成熟教师的第一步。第二,你成功地运用了倾听和引导。你没有当裁判去断定谁对谁错,而是让他们各自表达,然后引导他们自己寻找解决方案。这叫‘授人以渔’!你把他们从问题的制造者,变成了问题的解决者。这比你直接给他们一个答案,效果要好上一万倍!”
得到林远如此具体而高度的肯定,杨帆的脸激动得有些泛红。之前所有的挫败和委屈,在这一刻仿佛都得到了补偿。
“不过,”林远话锋一转,笑道,“是不是觉得比直接吼一嗓子累多了?”
杨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心累。总怕哪里没做好,局面会失控。”
“正常!”林远肯定道,“这才是开始。慢慢来,随着经验积累,你会越来越熟练,越来越从容。记住这次成功的体验,它会给你信心。”
带着这份信心和实实在在的成就感,杨帆感觉自己脚下的路更加坚实了。她开始真正相信,林远指出的那条路,虽然曲折,但风景更好。
而与此同时,高一(3)班“我时代的文化符号”项目中期汇报的日期,终于到了。林远坐在教室后排,看着一个个摩拳擦掌、又难免紧张的学生们,心中充满了期待。他不知道,这群被他用各种“心法”悄悄影响着的年轻人,会交出一份怎样的期中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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