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办公室里那盆绿萝长得正旺,藤蔓蜿蜒垂下,给这间充满书卷气的屋子添了几分生机。然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杨帆,却像棵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小草,蔫头耷脑,全无生气。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教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边缘被揉得皱皱巴巴,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那双原本应该明亮闪烁、充满对教育事业憧憬的大眼睛,此刻红肿得像两颗核桃,里面蓄满了委屈、困惑和濒临崩溃的自我怀疑。
“林……林老师……”她刚开口,声音就带上了浓重的鼻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在她那件浅色衬衫前襟晕开深色的湿痕。“我……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当老师啊?”
林远没有立刻说话,他默默地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然后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声音温和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咪:“别急,慢慢说,喝口水,顺顺气。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我们这些高个子先顶着呢。”
这句略带调侃的话,让杨帆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接过水杯,氤氲的热气熏着她的脸,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开始倒苦水。
“我……我带的七班,那帮学生,他们……他们简直是我的克星!”杨帆带着哭腔,“我为了备好课,查了多少资料,看了多少名师视频,教案写得密密麻麻,我觉得我准备得可充分了!可是……可是一站到讲台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她描述起那令人沮丧的场景:当她满怀激情地讲解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试图引导学生思考“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深刻含义时,下面学生在偷偷传纸条、用课本挡着看漫画、甚至还有两个男生在桌子底下用脚进行着无声的“领土争夺战”。
当她提问时,回应她的是大片大片的沉默,以及几双茫然无辜的眼睛。偶尔有学生回答,也是牛头不对马嘴,气得她肝疼。
“我说了几次‘安静’,根本没人听!我提高嗓门,他们反而嘻嘻哈哈!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点名让一个一直说话的学生站起来,你猜他怎么说?”杨帆模仿着那个男生吊儿郎当的语气,“‘老师,我们在讨论问题嘛!’讨论问题?讨论等下放学去哪家网吧开黑吗?!”
她越说越激动:“还有一次,我让他们默写古诗,有人作弊,我过去没收小抄,那学生居然瞪着我,说‘凭什么拿我东西?你侵犯我隐私!’我……我当时差点没背过气去!我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左耳进右耳出;我想严厉一点,他们比我还有理!我感觉我站在讲台上,就像个蹩脚的独角戏演员,下面全是看笑话的观众!”
她抹了把眼泪,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林老师,我上大学的时候,想象过无数次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应该是侃侃而谈,是循循善诱,是和学生思想碰撞出火花……可现在呢?全是鸡同鸭讲,全是无力感!我感觉我的理想,就像个肥皂泡,‘啪’一下,就碎了……我甚至……我甚至想过,要不干脆辞职算了,别在这儿耽误学生,也折磨自己了……”
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信心全无的样子,林远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青云中学第一堂课下课後,躲在卫生间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自己。时光流转,角色互换,如今他成了那个倾听和指引的人。
他没有急着给出建议,而是等杨帆的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才用一种带着追忆的、温和的语调开口:“杨老师,你知道吗?我刚来青云中学上的第一堂课,比你今天描述的,还要狼狈十倍。”
杨帆抬起泪眼,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眼前这个从容不迫、被众多学生崇拜、被同事尊敬的林老师,也有过那么不堪的过去?
“当然。”林远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历经风雨后的释然,“我那时候可不是什么名师,就是个走投无路、硬着头皮上岗的愣头青。我接手的是当时全校闻名的‘垃圾回收站’高二(7)班。第一堂课,我精心准备的教案成了废纸,学生拍桌子起哄,打游戏的,望天的,聊天的那叫一个热闹。我扯着嗓子喊,没人理我。一堂课下来,我汗流浃背,进度为零,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他顿了顿,继续道:“下课後,我被当时的教导主任,就是现在的王副校长,叫去办公室狠狠批了一顿,说我没能力,镇不住场子。我回到租的小屋里,看着招聘网站,打电话给朋友诉苦,辞职信都在心里打了好几遍草稿。”
杨帆听得入了神,连抽泣都忘了。她无法将林远口中那个狼狈不堪的新手,和眼前这个沉稳睿智的导师联系起来。
“后来怎么挺过来的?”林远自问自答,“一方面是被现实逼的,另一方面,也是一位老教师告诉我的一句话。”他看向杨帆,目光诚恳而有力,“他说:‘小林子,几乎每个好老师,都是从课堂的废墟里爬出来的。这不是你能力问题,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你在大学里学的是知识和理念,但在真正的课堂上,你需要修炼的是和活生生的人打交道的能力。这需要时间,需要摔跤,需要你一遍遍把自己打碎又重组。’”
“成长的必经之路……”杨帆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心里的沉重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是啊。”林远肯定地点点头,“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在这儿吗?还成了别人口中的‘经验丰富’。”他幽默地自嘲了一下,随即正色道:“杨老师,听你刚才的描述,我感觉你可能犯了一个很多新老师都会犯的错误——过于关注‘教’,而忽略了‘学’。”
“过于关注‘教’?”杨帆有些不解。
“嗯。”林远解释道,“你把大量的精力放在了如何把教案设计得完美,如何把知识点讲得清晰透彻上,这没错。但你有没有想过,台下的学生,他们愿不愿意听?能不能听进去?他们对什么感兴趣?他们为什么会说话、会走神?你对他们的了解有多少?”
一连串的问题,把杨帆问住了。她光顾着琢磨怎么“传授”了,确实没太仔细想过“接收”端的问题。
“教育不是单向的灌输,而是双向的互动。”林远用笔在纸上画了两个箭头,“建立互动的前提,是了解和关系。你得先让他们接受你这个人,才有可能接受你传授的知识。”
他开始传授一些具体的“入门级”技巧:
“比如,课堂管理,不一定非要靠吼。你可以试试非语言提示:走到说话的学生旁边,用手指轻轻敲敲他的桌面;或者用眼神注视他几秒钟;突然停止讲课,让安静自然蔓延……这些往往比大声呵斥更有效。”
“再比如,提问的时候,不要总是‘有没有人知道?’,可以换成‘张三,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李四,你同意他的观点吗?’点名叫人,能有效减少滥竽充数。”
“还有,多给他们一些积极的期待和具体的表扬。不要笼统地说‘很好’,可以说‘你这个角度很独特’、‘这个词用得很准确’、‘今天听课比昨天专注多了’。让他们感觉到被看见,被认可。”
“最重要的一点,课下多和他们聊聊天,不一定非要是学习。聊聊他们喜欢的游戏、明星、动漫,问问他们周末去哪玩了,哪怕只是记住他们的名字和一点小爱好,都能拉近距离。”
林远说的这些,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都是他当年一点点摸索、实践,甚至碰壁后总结出来的“实战经验”。他讲得细致,杨帆听得认真,时不时拿出本子记上几笔。
“当然,这些只是技巧,是‘术’。”林远最后总结道,“真正的‘道’,在于你对学生的真心和耐心。不要急于求成,先把目标定低一点,比如,这周我能认识全班同学的名字;下周,我能和三个学生进行非学习类的愉快交谈;下个月,我的课堂能保证基本纪律……一点点来。”
听完林远一席话,杨帆感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好像被人撬松动了。虽然前路依然挑战重重,但至少,她知道了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知道了问题所在,也看到了一丝可行的路径。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林远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老师,真的太感谢您了!我……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这就回去……重新备课!不,是先去了解我的学生!”
看着杨帆虽然眼睛红肿,但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火苗,脚步也不再那么虚浮地离开办公室,林远欣慰地笑了笑。他想,这大概就是教育工作的另一种意义吧——不仅是点亮学生,也是在同行者迷茫时,递上一盏灯,告诉他们:别怕,这条路,我们都走过。
他转头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给校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高一(3)班的“文化符号”项目应该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吧?不知道周睿、秦悠悠、周明轩他们,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