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3）班的第一节历史课，是在一种微妙的、彼此试探的氛围中开始的。
林远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几十双眼睛——有好奇，有期待，有习惯性的放空，也有隐藏在课本后闪烁不定、不知在琢磨什么的目光。他的心情很平和，甚至带着点老农观察新苗般的耐心。他知道，教育急不得，尤其是面对这群浑身是刺，或者干脆把自己缩进壳里的“新时代原住民”，第一步不是挥舞锄头强行松土，而是先要读懂这片土地本身的脾气和特质。
今天讲的是秦始皇。这位横扫六合、奠定华夏大一统基业的千古一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历史舞台上光芒万丈、戏份十足的顶流角色。林远准备从“皇帝”称号的由来讲起，穿插些“书同文，车同轨”的冷知识，再引导讨论一下其功过是非，算是高中历史一个不错的开篇。
“……‘皇帝’这个称号，取自‘三皇五帝’，象征着功过三皇，德高五帝。从此……”林远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讲述历史特有的沉稳节奏，试图将学生们的思绪拉回那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时代。
大部分学生还算给面子，跟着他的思路走，偶尔在听到“焚书坑儒”这类略显劲爆的词汇时，眼睛里会闪过些许波澜。那几个饭圈女孩，似乎对“千古一帝”的霸总人设产生了短暂兴趣，交头接耳了几句。角落里的周明轩，则维持着“神游天外”的标配姿势，下巴搁在立起的书本上，眼神涣散。
而教室最后排，靠窗的那个位置，周睿，依旧戴着那副巨大的、仿佛能隔绝次元壁的黑色耳机，手指在桌下（他自以为隐蔽地）快速点击着手机屏幕。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略显苍白的侧脸和专注的屏幕上投下光影，他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无声的能量场中，与周遭的现实课堂泾渭分明。
林远讲到了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药，派遣徐福东渡的轶事。
“同学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位权力达到顶峰，俯瞰众生的帝王，面对生命的有限，内心会产生怎样的渴望与焦虑？这种对永生的追求，虽然荒诞，却也折射出人类超越自身局限的永恒命题……”
他试图引导一点哲学层面的思考。
就在这时，周睿，那个仿佛与世隔绝的身影，突然猛地抬起了头！这个动作幅度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课堂上，足以吸引不少目光。他显然不是被秦始皇的哲学困境所触动，而是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手机屏幕上的激烈“战斗”，或是看到了某个极其重要的“动态”。
他一把将耳机推到脖颈上，露出一张清秀却缺乏血色的脸，眉头微微蹙着，像是还在回味刚才屏幕里的内容，又像是对现实课堂的干扰感到一丝不耐。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沉浸在自身逻辑里的困惑，脱口而出：
“这秦始皇的人设……塑造得有点单薄啊。感觉还不如‘星璃’酱的背景故事丰满呢，她的‘千年流浪’设定才叫有宿命感和层次感……”
他的声音不算特别大，但字正腔圆，带着二次元爱好者特有的、讨论“设定”时的认真腔调。
教室里陷入了一秒钟的死寂。
随即——
“噗——”
“哈哈哈！”
“星璃酱？谁啊？”
“周睿你又开始了！”
哄堂大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教室。有拍桌子的，有前仰后合的，有互相挤眉弄眼的。几个男生更是笑得捶胸顿足，仿佛听到了本年度最佳笑话。就连一直神游的周明轩，都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这哥们儿真逗”的表情。秦悠悠和她的姐妹们也掩着嘴轻笑，眼神里带着点看“怪胎”的意味。
周睿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笑声弄得愣了一下，他似乎这才完全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以及所处的环境。他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夏虫不可语冰”的淡漠和不被理解的无所谓。他抿了抿嘴唇，没再做任何解释，也没理会周围的笑声，只是默默地把耳机又重新戴了回去，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视线低垂，再次将自己封闭起来。
课堂秩序短暂失控。
林远站在讲台上，没有立刻出声制止。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在周睿身上，带着深沉的审视。他捕捉到了周睿那一闪而过的窘迫，也看到了其后更深的疏离。这孩子，并非故意挑衅，他甚至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在“三次元”课堂里显得多么突兀和“不合时宜”。他的思维频率，似乎长期调校在另一个波段，一个由代码、人设、剧情和情感投射构成的虚拟世界里。那个“星璃酱”（听起来像个虚拟歌姬或者二次元角色），对他而言，或许比教科书上任何一位历史人物都更真实、更具象、更富有情感连接。
“安静。”林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教室里的笑声。
学生们渐渐止住笑，有些忐忑地看着林远，等待着一场预料中的风暴。按照一般老师的剧本，接下来就该是严厉批评周睿“扰乱课堂”、“不尊重历史”、“沉迷虚拟世界不分场合”了吧？
然而，林远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周睿的方向，然后目光扫过全班，语气如常：“周睿同学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视角。历史人物的评价，确实离不开后世文学、艺术乃至各种文化产品的再塑造和解读。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载体，会赋予历史人物不同的‘人设’。这一点，我们以后在学习历史唯物主义的时候，会进一步探讨。”
他没有肯定周睿的类比，也没有否定，只是将其纳入了一个可以讨论的学术框架内，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尴尬，也将课堂的焦点重新拉回了正轨。
但这件事，像一根小小的探针，让林远对周睿这个“虚拟世界臣服者”的状态，有了更直观的认识。这不仅仅是上课走神、玩手机那么简单，这是一种思维方式和情感寄托的深度迁移。
下课铃响，林远收拾教案，看似随意地踱步到周睿旁边。周睿正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是一个有着琉璃色长发、瞳孔如星辰、穿着繁复华丽服饰的二次元少女动态壁纸，少女眼神带着淡淡的忧伤，背景是浩瀚的宇宙星河。
“星璃酱？”林远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周睿猛地一惊，像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锁屏，抬头警惕地看着林远。
林远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教室。
接下来的几天，林远启动了他惯用的“信息收集模式”。他先是找了（3）班的几位科任老师闲聊。
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一脸无奈：“周睿啊……脑子不笨，反应挺快，就是完全不用在正地方。上次讲集合，他居然用游戏里的技能范围来理解，倒是说通了，可一做题就错。作业？十次有八次不交，交上来也是鬼画符。”
英语老师是位年轻女教师，语气带着点惋惜：“这孩子好像活在一个玻璃罩子里。上课永远戴着耳机，提醒他几次，摘下来不到五分钟又戴上了。单词听写基本空白，跟他说话，他眼神都是飘的，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体育老师倒是说了句“好话”：“跑圈还行，耐力不错，就是不愿意参与集体活动，自由活动时间就找个角落看手机。”
林远又找来临时指定的、看起来比较靠谱的班长和纪律委员了解情况。
班长是个扎马尾的干练女生，她想了想说：“周睿几乎不跟班里同学交流，课间也一个人待着。我好像听跟他初中同校的同学说过，他爸妈好像常年在外地工作，他跟着奶奶住。零花钱好像挺多的，但都用来买那些手办、游戏皮肤，还有给什么主播打赏了。”
纪律委员补充道：“是啊，有次我收班费，他掏钱包的时候，我瞥见里面厚厚一叠都是什么平台的打赏券凭证……而且他中午经常不去食堂，就啃个面包，估计钱都花在那上面了。”
零花钱乃至伙食费都投入进去……人际关系近乎为零……成绩稳居班级后三名……
拼图逐渐完整。周睿的情况，比林远预想的还要典型和严重。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兴趣偏好，而是一种近乎成瘾性的依赖和情感替代。他将现实世界中缺失的关注、认同和情感连接，全部投射到了那个精心设计、无限满足用户心理需求的虚拟形象和社群之中。那个“星璃酱”，或许就是他孤独世界的全部光亮。
晚上，林远坐在书房里，电脑屏幕上不再是教育论文或教案，而是各种关于“虚拟偶像”、“Vtuber”、“二次元文化”、“直播打赏心理机制”的网页、论坛帖子和视频分析。他皱着眉头，努力理解着“中之人”、“舰长”、“Sc（Super chat）”、“切片”这些陌生又拗口的黑话。
他看到屏幕上那些精美绝伦的虚拟形象，听着她们用甜美的嗓音唱歌、聊天、玩游戏，看着弹幕里粉丝们狂热的互动和毫不吝啬的打赏。他试图抛开成年人的评判，去理解这种文化吸引年轻人的核心——极致的陪伴感、无压力的社交、被看见和被回应的满足，以及在一个设定好的框架内，相对安全的情感宣泄和身份认同。
“原来如此……”林远揉了揉眉心，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他意识到，对于周睿这样的孩子，简单的批评、禁止、讲大道理，甚至强行没收手机，都无异于隔靴搔痒，甚至可能激起更强烈的逆反心理，将他更深地推入虚拟世界的堡垒。那个世界为他提供了现实无法给予的情绪价值和归属感。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把他从那个世界里“拽”出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粗暴的——而在于，能否在现实世界中，为他找到一个新的、有吸引力的“连接点”和“价值锚”。能否让他感受到，现实世界同样有值得投入热情、能够获得成就感的事物。
“内在驱动……现实世界的连接点……”林远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陷入了沉思。周睿对“星璃酱”和其背后技术、美术的沉迷，是否意味着他本身具有某种创作或技术的潜能？能否将这种消费性的沉迷，引导向创造性的表达？
他想起了周睿在历史课上提到的“人设”和“背景故事”。这孩子对虚拟世界的理解，似乎并不仅仅停留在表面，他是在用一套内部逻辑去解构和欣赏它们。
一个模糊的、尚不成熟的想法，开始在林远脑海中酝酿。他需要更了解周睿沉迷的那个具体世界，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需要一种不露痕迹的、自然而然的引导方式。
这注定是一场需要耐心和智慧的“攻心战”。对手不是周睿，而是那个构建精妙、充满诱惑的虚拟世界，以及周睿内心那片荒芜的现实田野。
林远关掉电脑，拿起红笔，在周睿的名字旁边，轻轻地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着“待观察，需引导”的符号。
“星璃酱么……”他低声自语，嘴角再次浮现出那种面对挑战时特有的、混合着兴味和决心的弧度，“看来，得找个时间，好好‘认识’一下这位竞争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