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林远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生活状态,那一定是——“热点”。
他不是在追逐热点,他本人就是那个热点。一个行走的、会喘气的、被架在火上烤得外焦里嫩的教育界新晋“顶流”。
昨天的“逆袭风暴”并非昙花一现,反而在经过一夜的发酵后,演变成了一场波及范围更广、强度更高的“舆论海啸”。第二天一早,当林远顶着一对堪比国宝的黑眼圈,抱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走进办公室时,他发现自己的办公桌,已经彻底沦陷了。
电话座机像得了疟疾,疯狂地打着摆子,铃声尖锐刺耳。他的个人工作邮箱,图标上那个表示未读邮件的小红点数字,已经突破了三位数,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顽强攀升。更离谱的是,门口居然还蹲守着两个挂着相机、眼神如同探照灯般犀利的年轻记者,一看他出现,立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围了上来。
“林老师!请留步!我们是《教育新观察》的,只需要五分钟……”
“林老师,看这边!您对‘网红教师’这个称呼怎么看?”
林远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突然被扔到聚光灯下的猴子,浑身不自在。他凭借当年在七班“枪林弹雨”的课堂中锻炼出的敏捷走位,嘴里念叨着“抱歉,要开会,要开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两人中间挤了过去,“砰”地一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后背紧紧抵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阵仗,比他面对李浩他们最混乱的课堂时,还要让人头皮发麻。
“哟,我们的‘奇迹教师’来啦?”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林远抬头,看见隔壁桌的“老油条”张老师正端着泡满枸杞的保温杯,优哉游哉地吹着热气,脸上是那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看热闹表情。“怎么样,名人的滋味,不错吧?”
林远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张老师,您就别取笑我了。我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钻什么缝啊!”张老师嗤笑一声,“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风光!你看王校,走路都带风了!你小子,现在是咱们学校的金字招牌,就安心享受着吧。”
享受?林远只觉得这是一种新型的、精神层面的酷刑。他本性喜静,最大的乐趣是研究点自己觉得有趣的教学点子,跟那几个“刺头”学生斗智斗勇,偶尔和陈雪老师探讨一下教学问题。这种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被无数双眼睛期待、质疑、评判的感觉,让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他瘫坐在椅子上,强迫自己忽略掉门外隐约的嘈杂和桌上持续不断的“催命铃”,点开了那快要爆炸的邮箱。
果然,除了各种采访邀请、同行交流请求之外,一堆标题格外醒目、措辞极具诱惑力的邮件,赫然在列。
“xx教育科技——诚挚邀请林远先生担任课程研发首席顾问!”
“启明星在线——百万年薪,虚位以待,共创教育未来!”
“智学网——给教育插上翅膀,我们需要您的智慧!”
林远随意点开了一封。邮件写得文采斐然,极尽吹捧之能事,将他的“游戏化积分管理”夸成了拯救中国教育的“独门秘籍”,仿佛只要他点头加盟,就能立刻打造出颠覆行业的爆款产品,引领时代潮流。附件里甚至还有一份初步拟定的、薪酬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的合同草案。
林远看着那串零,心脏不争气地多跳了两下。说不心动是假的。他一个刚工作两年、曾经差点失业的年轻教师,面对这种足以瞬间改变经济状况的巨大诱惑,很难完全保持淡定。
但随即,一种更深的不适感涌了上来。他的那些尝试,那些被媒体和猎头们津津乐道的“创新”,初衷不过是为了在那个特定的班级、那群特定的学生面前,活下去,并且尽可能地拉他们一把。那是他在焦头烂额、无数次碰壁后,被逼出来的“土法子”,充满了偶然性、个人色彩和无法复制的师生互动。
怎么到了这些人嘴里,就变成了可以批量生产、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化产品”了?他的学生,李浩、陈小雨、吴明……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独特问题和闪光点的个体,而不是什么“成功教学模式”下的冰冷数据。
就在他对着邮箱发呆,内心天人交战之际,手机再次响起。是一个归属地为外省的陌生号码。林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您好,请问是林远林老师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极其专业、语速适中、嗓音甜美的女声,听起来就像经过标准化训练的客服,但又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精英感。
“我是,您哪位?”
“林老师您好!很荣幸能与您通话。我是‘卓越猎头’的资深顾问,Ada。”女人自我介绍道,“受国内顶尖私立学校——光华中学董事会的委托,希望能与您进行一次深入的沟通。”
光华中学!
林远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名字,在教育圈里如雷贯耳。传说中的“贵族学校”,师资力量雄厚,设施一流,生源非富即贵,升学率常年稳居全国前三。是无数教师心目中的金字塔顶端。
“您请说。”林远的语气不自觉地慎重起来。
“我们对您在青云中学取得的卓越成就深感钦佩。”Ada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赏,“尤其是您激发学生内驱力、实现低进高出的教育实践,与我们光华中学‘追求卓越、个性化培养’的理念高度契合。”
她顿了顿,抛出了真正的重磅炸弹:“我们董事会经过慎重讨论,诚挚邀请您加入光华中学,担任‘创新教育实验室’主任,并授予您特级教师职称。我们将为您提供:年薪保底一百万,外加项目奖金;独立的、设备顶尖的工作室;配备专业助手;并且,我们承诺投入巨资,将您的教学法进行系统化梳理、提炼,面向全国进行推广,打造属于您的教育品牌。”
每一个条件,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林远的心上。百万年薪、独立工作室、全国推广……这几乎是任何一个有抱负的教育工作者都无法拒绝的梦幻舞台。这意味着,他将不再局限于青云中学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他的想法、他的方法,将有可能影响到成千上万的学生。
诱惑,赤裸裸而又无比巨大的诱惑。
Ada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洞察人心的蛊惑:“林老师,我们知道您对青云中学有感情。但请您想一想,一个更大的平台,更优质的资源,才能让您的教育理念发挥出更大的价值,惠及更多的孩子。在青云,您或许能改变一个班。但在光华,您能影响的,可能是一个时代。”
“影响一个时代……”林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内心波澜起伏。
挂断电话后,办公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只有门外隐约的记者交谈声和桌上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提醒着他外界的喧嚣依旧。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王副校长正陪着几个看起来像是领导模样的人参观校园,指着教学楼,唾沫横飞地介绍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而校园的另一角,几个工友正在修剪草坪,动作缓慢而从容。
巨大的割裂感,让林远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开始认真思考Ada的话,也开始反思自己。他的那一套,在青云中学这个城乡结合部、生源复杂的“试验田”里,歪打正着地成功了。但如果换到光华中学那样精英荟萃、目标明确的环境,还能奏效吗?那些为调动李浩积极性而设计的篮球战术数学,那些为吸引吴明而引入的游戏机制,在那些从小接受最优质教育、目标直指世界名校的学生面前,会不会显得……幼稚且低效?
这种突如其来的“成名”,这种被各方势力争相抢夺的“盛况”,是不是已经背离了他最初站上讲台时,那个只是单纯地“想教好这几个孩子”的简单初衷?
教育的初衷,到底是什么?是因材施教的耐心守护,还是标准化产品的快速复制?是陪伴一个个独特的灵魂慢慢成长,还是打造一个光芒万丈的个人品牌?
他看着窗外青云中学略显斑驳的墙壁和生机勃勃的树木,又想起猎头口中那个代表着“更高更快更强”的光华中学,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动摇和不确定。
喧嚣在外,诱惑在心。这场风暴,显然才刚刚吹皱他内心的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