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和自己的脖子酸痛共同唤醒的。事实证明，把办公室椅子拼起来当床睡的效果，大概相当于用教科书当枕头——都是教育工作者不应该尝试的行为。
他眯着眼睛摸到眼镜，世界顿时从一片模糊变得清晰的不像话——包括墙上那块慢十分钟的时钟，指针毫不留情地指向五点四十分。
“完美。”林远嘟囔着，“我居然提前二十分钟醒了，这生物钟比王主任的查岗还准。”
清晨的青云中学安静得有些陌生。阳光穿过老旧的窗玻璃，在走廊地板上投下方形的光斑。林远拖着睡得浑身酸痛的身体，像梦游一样晃到了高二七班教室门口。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熟悉的咔哒声。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粉笔灰、旧书本和青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别问青春是什么味道，问就是汗味加上零食味再加上那么点若有若无的希望的味道。
教室在晨光中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桌椅摆得算不上整齐，但至少没有四脚朝天；黑板没擦干净，留着昨天值日生偷懒的痕迹——某个角落画着个小猪佩奇，旁边还写着“李浩是猪”；后面的墙上，班级积分榜贴得有点歪，照片里学生们笑得没心没肺。
林远慢慢地踱进教室，皮鞋踩在老旧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感觉昨天晚上的纠结和犹豫随着这口气慢慢呼出体外。
“好吧，六十万能买来高级办公椅，但买不到这种——”他顿了顿，小心地避开地上不知谁掉的橡皮擦，“——踩到橡皮擦差点摔个狗吃屎的刺激感。”
他走到讲台前，手指划过积着粉笔灰的讲台桌面，留下清晰的痕迹。就是这个三尺讲台，让他从一开始的惶恐无措到现在的...嗯，稍微少一点惶恐无措。
转身面向空荡荡的教室，林远不自觉地摆出了讲课的姿势：“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
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因为他意识到台下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扫把靠在墙角，仿佛在嘲笑他的自言自语。
“好吧，连扫把都来听我讲课了，这出勤率比第一次月考时还高些。”他自嘲地笑了笑，走下讲台，开始在过道间漫步。
走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时，他停下了脚步。这是陈小雨的座位。
桌面上干干净净，但桌肚里却别有洞天。林远看到一本摊开在那里的画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好吧，他承认他偷偷看了好几眼。
画的是班级全景，但又不是现实中的班级。在陈小雨的笔下，教室飘浮在星海中，每个同学都坐在发光的光球里，连李浩那头总是乱翘的头发都被画成了闪耀的星云。而讲台上的老师...
林远推了推眼镜，凑近了些。讲台上的那个小人，虽然只有简单的几笔，但眼镜和总是皱着的眉头特征明显。小人手中拿的不是粉笔，而是一根发光的光棒，正指着黑板——黑板上画着银河。
“把我画得这么梦幻，现实中我却连你们上课睡觉都管不住。”林远小声嘀咕，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小心地把画册合上，放回原处，好像那是什么易碎品。
下一站是李浩的座位。林远已经做好了被辣眼睛的准备——毕竟上次他偶然瞥见这位同学的桌肚，里面塞着臭袜子、吃剩的半包薯片和皱巴巴的试卷，活脱脱一个微型垃圾场。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桌肚里依然乱，但乱中有序。篮球杂志还在，但被整齐地叠放在一侧；试卷依然皱，但都被压平了塞在一个文件夹里；最令人惊讶的是，居然多了本数学参考书，封面上赫然写着《篮球巨星教你学数学》。
林远拿出那本书翻了翻，里面居然真的有李浩的笔记——虽然字迹潦草得像是蚂蚁爬，但确实是做了笔记。
“奇迹啊，”林远惊叹道，“比王主任主动给我加薪还奇迹。”
他把书放回去时，注意到桌洞内侧用涂改液画着一个小小的篮球图案，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一定要打进全国联赛！”
林远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堵。他想起昨天李浩扭捏地来找他，希望他能在父亲面前美言几句。当时他只顾着忙，敷衍地点了头。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这个刺头学生第一次向外人流露出对认可的渴望。
继续在教室里漫步，林远发现了更多细节：吴明座位上贴着的代码便签；张晓放在笔袋里的小小励志卡片；甚至还有不知道谁放在讲台上的一小盆多肉——虽然已经半死不活，但毕竟是个心意。
阳光现在完全洒进了教室，每一粒灰尘都在光线中跳舞。林远走到窗边，望着操场上开始陆续出现的学生身影。几个住校生正在晨跑，身影在晨光中拉得长长的。
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那封被他拖进垃圾箱的邮件。六十万年薪，高档写字楼，专业团队...那些画面在脑海中闪过，然后又慢慢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第一天站上讲台时的手足无措；是李浩们哄堂大笑的尴尬；是家长会时被质疑的难堪；是作业改到半夜的疲惫；是王主任永远不满意的那张脸...
但同时，也是篮球赛获胜后全班的欢呼；是陈小雨获奖时眼里的光芒；是吴明第一次主动问他问题时的惊讶；是期中考试平均分提高五分钟后那些强装不在乎却掩不住自豪的脸庞。
林远深吸一口气，感觉某种决心在胸腔中慢慢凝固。他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这条更难的路。这意味着他必须做出成绩，必须证明这个选择是对的——不只是为自己，也为那些开始慢慢信任他的学生们。
压力感突然如实质般压在肩头，让他几乎要踉跄一下。他赶紧扶住旁边的课桌，不小心碰掉了一本书。
弯腰捡书时，他看见桌腿处刻着一行小字：“毕业前一定要脱单！！！——2019.3.5”
林远忍不住笑出声：“志向远大啊同学，不过以咱们班的男女比例和你的颜值，这个目标比考上北大还难一点。”
笑声在空荡的教室里回响，冲淡了刚才那点沉重感。是啊，这里有一群让人头疼又让人忍不住想笑的小混蛋们，有一堆解决不完的麻烦和意想不到的惊喜。
这就是他的战场。没有高档办公设备，没有年薪六十万，没有股权激励。只有粉笔灰、红墨水、没擦干净的黑板和永远改不完的作业。
但他却莫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林远走回讲台，拿起板擦，仔细地把黑板擦干净——包括那个“李浩是猪”的涂鸦。然后他从粉笔盒里挑出一支完整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日期和一行字：
“每日一问：如果你能改变世界，你会从什么地方开始？”
写完，他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板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又上前在黑板上加了一行小字：
“pS：背诵《滕王阁序》抽查照常进行，望周知。”
教室门被推开，第一个学生打着哈欠走进来，看到林远明显愣了一下：“老林？你怎么这么早？”
林远转过身，粉笔灰沾在袖口上，像是不太成功的装饰。他推了推眼镜，笑着说：“来监督你们背诵啊，不然呢？”
学生嘟囔着“魔鬼啊”溜回座位，而林远站在讲台前，看着晨光中逐渐坐满的教室，感觉昨晚的一切犹豫都远去了。
是的，这就是他的选择。艰难，但似乎也不坏。
至少，比每天穿西装打领带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