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敲着茶杯宣布：“区里要创新案例！”
刘老师秒接：“李老师的‘古诗文分层诵读’成熟可靠！”
李老师：“哎呀，都是老黄历了，不值一提…”（手却诚实地掏出了U盘）
王主任目光转向林远，语重心长：“小林啊，你那些新点子…精神可嘉！但效果还不稳，别瞎折腾了，啊？”
林远看着李老师U盘上反光的校徽，感觉那光像根针，扎进了自己刚捂热乎的班主任尊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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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中学。
教导处的空气，常年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陈年文件纸张的霉味、过期打印墨粉的粉尘味、以及一种名为“体制内微妙平衡”的无形气体。此刻，这间略显拥挤的办公室，因为王主任临时召集的“紧急会议”，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林远是被陈雪用胳膊肘捅醒的。他昨晚熬到后半夜，就为了给张晓那帮基础稀碎的家伙整理“攻坚月”的下一波补差题，此刻坐在教导处硬邦邦的折叠椅上，感觉眼皮重得能吊起两桶纯净水。他强撑着精神，目光涣散地扫过围坐一圈的“相关教师”：语文组组长刘老师端坐如钟，捧着那个锃亮如小型导弹发射井的保温杯，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深沉；资历颇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李老师（教语文的），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眼镜布擦拭着镜片，动作优雅得像在保养古董；还有几个其他学科的代表，脸上都带着“又开会？赶紧结束吧”的麻木。
王主任坐在他那张堆满文件、仿佛随时会塌陷的办公桌后面，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砂纸打磨生锈的铁管，瞬间吸引了所有昏昏欲睡的目光。
“咳咳！人都到齐了？说个事儿！”王主任拿起一份盖着鲜红区教育局大印的通知，用指关节在上面“叩叩”敲了两下，那动静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脆，像法官落槌。“区里刚下来的通知！要征集‘教育教学创新实践案例’！”他刻意加重了“创新”和“案例”两个词，仿佛在拍卖两件稀世珍宝。
办公室里响起几声象征性的“哦”、“嗯”，如同风吹过枯叶。
王主任挺了挺他那微胖的腰板，努力让不大的眼睛放射出“学校荣光在此一举”的光芒：“同志们！这是展示我们青云中学风采、体现我们教师队伍创新能力的绝佳机会！区里非常重视！要求报送的案例，必须有显着成效支撑！有详实数据！有可推广价值！”他一连用了三个斩钉截铁的排比句，唾沫星子在透过百叶窗的光束里飞舞，“大家！要踊跃报名！积极准备材料！为校争光！”
口号喊得震天响，但响应者寥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谁爱去谁去，反正别找我”的默契沉默。创新？成效？数据？在青云中学这种生源和环境下，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大家眼观鼻，鼻观心，研究着地板砖的纹路或者自己指甲盖的形状。
就在这片尴尬的沉默即将凝固成水泥时，一个慢悠悠、带着点茶香余韵的声音，如同精准投放的深水炸弹，打破了平静。
“王主任说得太对了！”刘老师放下他的“导弹发射井”，推了推金丝边眼镜，镜片反射出睿智（或者说，算计）的光芒。他的目光精准地投向正在把擦好的眼镜往鼻梁上架的李老师，脸上堆起一种“发现沧海遗珠”的赞赏笑容。
“说到创新实践，成效支撑，”刘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性，“我倒是立刻想到一个现成的、非常成熟的案例！”他微微侧身，面向李老师，语气亲切得像在介绍自家孩子，“李老师前年搞的那个‘古诗文分层诵读教学法’，效果就很显着嘛！我记得当时期末考，实验班古诗文默写和赏析题的得分率，比平行班高了十个百分点不止！数据详实，过程材料也完备！”
他顿了顿，环视一周，仿佛在寻求共识：“而且，这个项目完全符合区里要求！创新点明确——针对不同层次学生设计诵读任务；成效支撑硬核——有数据对比；推广价值高——操作性强，易于复制！最重要的是，”他看向王主任，强调道，“这是经过时间检验的！成熟！可靠！风险低！”
刘老师一番话，如同行云流水，逻辑严密，褒奖到位，直接把李老师那个沉寂了两年的项目捧上了神坛。末了，他还笑眯眯地补上一句：“李老师，您看，您那个项目的材料，稍微整理润色一下，不就是一份现成的、高质量的案例报告吗？这可是为校争光的大好机会啊！”
被点名的李老师，此刻已经戴好了眼镜。他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及“算你小子有眼光”的复杂表情，堪称变脸艺术大师。他连连摆手，姿态摆得极低，声音温和又谦逊：“哎呀，刘组长过奖了！过奖了！都是些老黄历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而且当时也就是个小尝试，哪谈得上什么创新案例，呵呵……”
他嘴上推辞得情真意切，身体却非常诚实地有了动作。只见他那只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极其自然地伸向自己那个磨得油光发亮的棕色公文包。拉链“嗤啦”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然后，在众人（尤其是林远）的注视下，李老师像变魔术一样，从包里掏出了一个银光闪闪的U盘！
那U盘簇新，外壳上还贴着一个醒目的标签，上面打印着几个工整的小字：“古诗文分层诵读 - 全套材料备份”。U盘的一角，还印着青云中学的校徽，在教导处惨白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光。
李老师捏着那个U盘，仿佛拿着个烫手山芋，表情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和谦逊：“……这些原始材料吧，我倒是一直存着备份，想着或许哪天……咳，不过现在报上去，会不会显得我们学校没什么新东西啊？要不还是让年轻人……”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远，又飞快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王主任的目光早就被那个闪亮的U盘吸引过去了。他胖胖的脸上立刻绽开“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欣喜笑容，大手一挥，一锤定音：“哎！李老师太谦虚了！成熟可靠的项目，正是区里需要的！效果好就是硬道理！我看这个项目就非常合适！材料都是现成的，整理起来也快！就这么定了！李老师，辛苦你，尽快把报告完善一下报上去！”
“这……唉，好吧，既然王主任和刘组长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再整理整理？”李老师叹了口气，一副“为了学校荣誉我只好牺牲小我”的沉重表情，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贴着标签的U盘放在了王主任的办公桌上，动作轻柔得像放下一个易碎的青花瓷瓶。U盘上的校徽，正好对着林远的方向，那点反光，此刻在林远看来，格外刺眼。
尘埃落定。王主任心满意足，仿佛已经看到区里颁发的奖状在向他招手。他的目光终于“关切”地落到了会议桌角落，那个一直沉默得像背景板的林远身上。
“小林老师啊，”王主任的语气瞬间切换成“语重心长”模式，带着一种前辈对愣头青的“谆谆教诲”，每一个字都拖长了调子，仿佛在给林远做思想按摩，“你最近呢，在班级管理上，搞了不少新花样，积分制啦，那个什么小程序啦……嗯，这个精神，是好的！值得鼓励！”他象征性地肯定了一下，话锋立刻如手术刀般精准地一转，“但是呢——”
这个“但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毕竟时间还短嘛！才一个来月？效果嘛……”王主任拖长了尾音，胖胖的手指在空气中虚点了几下，像是在掂量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稳定！缺乏硬核的数据支撑啊！你看，期末考这硬仗还没打呢，对不对？”他脸上的笑容“和蔼可亲”，眼神里却明明白白写着“你还嫩得很”。
“这次案例征集呢，要求高，竞争激烈。咱们学校报上去的项目，那必须得是拿得出手、经得起推敲的！得是李老师这种经过实践检验的成熟项目！”他再次强调“成熟”二字，如同在商品上盖下“免检”标签，“你呢，还年轻，当务之急是沉下心来，把班级基础抓牢！把成绩搞上去！这才是根本！”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推心置腹、实则警告意味十足的语气，压低了声音补充道：
“别着急，别好高骛远。以后啊，机会有的是！这次，就先别跟着瞎折腾了，啊？安心搞好教学，比什么都强！”
“瞎折腾”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林远的耳朵里。
一股血气“腾”地冲上头顶，林远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他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他想说积分制让李浩开始管纪律了！想说吴明的小程序提高了效率！想说张晓英语提了19分！想说那些贴在墙上的、歪歪扭扭的“等腰三角”和“副本攻略”是多么珍贵的萌芽！他想质问，李老师那个两年前的“分层诵读”，除了那一次期末考数据，后来推广了吗？持续有效吗？对7班这种“垃圾回收站”有用吗？！
但他撞上了王主任那看似“关切”实则不容置疑的目光，那目光背后是根深蒂固的“稳定压倒一切”、“成熟大于创新”的潜规则。他又瞥见刘老师嘴角那一丝极淡、极快消失的、仿佛洞察一切的嘲讽弧度，以及李老师那副“年轻人要沉住气”的过来人表情。
所有冲到嘴边的话，都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力量堵了回去，死死地哽在喉咙里，又沉甸甸地坠回心底。他能说什么？拿张晓的63分当“显着成效”？拿李浩的“防守阵型”当“创新成果”？在冰冷的平均分数据和那个贴着“成熟可靠”标签的U盘面前，他那些带着泥土气息、带着学生汗水和笨拙努力的微光，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
巨大的憋屈感和一种被当众轻视、被无形力量碾过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在桌子底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林远用力地、深深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僵硬得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音节：“嗯，知道了，王主任。我会……安心抓基础。”
每一个字，都像吞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划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会议“圆满”结束。王主任热情地拍着李老师的肩膀，讨论着报告细节。刘老师端起他的保温杯，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口，仿佛品评的不是茶水，而是自己精准掌控局面的艺术。其他人作鸟兽散，脸上带着“终于结束了”的解脱。
林远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导处的。他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呻吟，像一声迟来的、沉重的叹息。
就在他半边身子刚踏出门槛的瞬间，一阵穿堂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砰”地一声，将那扇沉重的木门狠狠往回一带！
门框边缘，不偏不倚，重重地撞在了林远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进来的手肘上！
“嘶——！”
剧痛袭来！林远闷哼一声，瞬间倒抽一口冷气，感觉整个右臂都麻了。他踉跄一步，狼狈地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摔倒。回头看去，那扇象征着教导处威严的木门，正严丝合缝地紧闭着，仿佛刚才那凶狠的一撞只是他的错觉。只有手肘处迅速蔓延开的、火辣辣的钝痛，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站在空旷而冰冷的走廊里，左手捂着剧痛的右肘，像一尊被遗忘的、姿势怪异的雕像。教导处门内隐约传来王主任爽朗的笑声和李老师谦和的回应。那笑声隔着厚重的门板，显得模糊又遥远，却像一把把烧红的小锥子，密密匝匝地扎在他心上，比手肘上的疼痛更尖锐，更屈辱。
冷风呼呼地灌进走廊，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林远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肘。
别瞎折腾？
安心抓基础？
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咧了咧嘴，想笑，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手肘的疼痛和心底翻涌的不甘，如同冰与火在他体内疯狂交织、碰撞。
那个贴着“成熟可靠”标签的U盘，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符号，烙印在他脑海里。这点被门缝夹出来的疼痛和憋屈，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点燃他心底那点不肯服输的、名为“偏要折腾”的邪火的引信？
他慢慢直起身，松开捂着胳膊的手，任由那刺骨的穿堂风，呼呼地灌进他洗得发白的衬衫袖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