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中学教师办公室的空气，在林远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仿佛凝固成了掺了冰碴子的酸奶，又冷又黏糊。公开课惨案的硝烟味还没散尽，此刻正混合着一种名为“看你怎么死”的微妙气息，在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下幽幽弥漫。
林远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耷拉着肩膀，挪到自己那个紧挨着杂物柜的角落位置。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着一副无形的枷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目光如同探针般扎在自己背上——来自刘凤英老师那个坚固的“刻薄者联盟”小圈子。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有幸灾乐祸的嘲弄，还有“这种废物怎么还不滚蛋”的无声驱逐。
他拉开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桌上堆着一摞小山似的、等待批改的作文本，封面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都在咧着嘴嘲笑他：“误人子弟！误人子弟！” 他机械地抓起最上面一本，翻开，拿起红笔。
墨水滴在纸页上，洇开一团模糊的红晕。
他试图集中精神，目光落在第一行：“我敬爱的林老师……” 后面的字迹模糊了，他脑子里全是评课会上刘凤英那刀刀见血的批判和王主任冰冷刺骨的“脱胎换骨”。
“我敬爱的林老师是个大傻x……” 一个叛逆的声音在心底自动补全。他猛地甩甩头，强迫自己往下看。
“他有一双……呃……” 学生卡壳了，后面涂改了几次。
林远下意识地在旁边批注：“观察不够细致，可描写为‘睿智’或‘温和’的眼睛。”
笔尖刚落，他自己先愣住了。
睿智？温和？
他配吗？
公开课上那个连乌台诗案都能搞错的蠢货？那个被学生用游戏音效羞辱得无地自容的废物？那个连课堂都镇不住的可怜虫？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如同胃酸般翻涌上来，灼烧着他的喉咙。他狠狠划掉了那两个词，在旁边重重地写下一个：“空洞！” 红笔力透纸背，几乎划破了纸页。
一本，两本……批改变得如同酷刑。他心不在焉，错误百出。把“立意新颖”写成“立异新颖”，把“语句通顺”画圈圈成了“语句通顺？”，甚至在一篇明显抄袭的作文后面鬼使神差地批了个“真情实感，感人至深！”。他感觉自己像个拿着手术刀的屠夫，正在肢解这些文字，也肢解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职业尊严。
辞职！
这个念头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在他胸腔里疯狂咆哮、冲撞！每一次心跳都在呐喊：离开！立刻！马上！再待下去，他要么疯掉，要么变成刘凤英第二！
趁着办公室没人注意（或者说没人屑于注意他这个“耻辱柱”），林远飞快地摸出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照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浓重的黑眼圈。他点开那个承载着最后希望的招聘App。
**“新消息：您投递的‘启明星科技-新媒体运营专员’职位已通过初筛！面试邀请已发送至邮箱！请于本周五下午2点准时参加！”**
邮件通知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像一个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逃生舱入口！
林远的心脏猛地一抽，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机会！
逃离这个炼狱的机会！
周五！就是后天！他只需要再忍受两天！不！一天半！只要熬过明天！他就能永远告别王胖子的虚伪笑容、刘凤英的刻薄嘴脸、还有7班那群让他生不如死的小祖宗！
一股混杂着狂喜和悲壮的奇异力量支撑着他。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挺直了一点佝偻的背脊（尽管内心依旧千疮百孔），拿起红笔，仿佛那笔是通往新世界的船票。批改？批个屁！他只想快点把时间熬过去！他胡乱地在作文本上画着勾和叉，速度快得飞起，如同一个即将刑满释放的囚徒在倒数计时。
放学的铃声如同天籁般响起。
林远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的，像逃离瘟疫现场。他没等电梯，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夕阳的金辉洒在校园里，带着一种虚假的温暖。他穿过喧闹的操场，走过林荫道，脚步匆匆，像要甩掉身后无形的追兵。
终于，他冲出了校门，站在了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带着人间烟火的热闹，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他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着，只想离青云中学越远越好。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面试通知的狂喜，一会儿是公开课惨案的噩梦，一会儿是李浩手臂上那道刺目的紫红伤痕……
就在他神思恍惚，路过学校旁边那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和推搡声猛地灌入耳中！
“操！小眼镜！把钱交出来！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我……我真没有了……刚才都给你们了……”
“放屁！老子看你钱包鼓着呢！拿来吧你！”
“啊！别抢！我的书包！”
林远烦躁地皱起眉头，又是校外混混欺负学生？他现在自身难保，满脑子都是逃离，实在没心情当什么正义使者。他下意识地想加快脚步绕开。
然而，一个异常熟悉、带着暴怒的吼声，像炸雷一样从小巷里传出，瞬间钉住了他的脚步！
“艹你大爷！放开他！钱还给他！”
李浩？！
林远猛地扭头，循声望去！
只见巷子深处，四五个流里流气、穿着奇装异服的外校混混，正围着一个瘦小的、戴着厚厚眼镜的低年级男生。男生的书包带子被扯断了，狼狈地抱在怀里，眼镜歪斜，小脸煞白，吓得瑟瑟发抖。一个染着黄毛、打着唇钉的混混正凶狠地揪着男生的衣领，另一个伸手要去抢他死死护着的书包。
而挡在这个小眼镜男生前面的，赫然是李浩！
他像一头发怒的雄狮，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双拳紧握，眼神凶狠得能吃人，死死瞪着那个黄毛。嘴角似乎破了，渗着一点血丝，但他毫不在意。
“李浩？又是你？妈的！上次坏老子好事，这次又来？” 黄毛显然认识李浩，松开小眼镜，一脸狞笑地转向他，“怎么？想当英雄？你他妈算老几？”
“老子算你爹！” 李浩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声音低沉而危险，“欺负低年级的软蛋，你们也就这点出息了？有本事冲我来！”
“哟呵？挺横啊？” 旁边一个穿着破洞牛仔衣的混混怪笑着，猛地伸手，狠狠推了李浩一把！“滚一边去！别碍事！”
这一推，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李浩压抑的怒火瞬间爆炸！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没有半分犹豫，一拳就狠狠砸在推他那混混的脸上！
“嗷！” 混混惨叫一声，鼻血瞬间飙了出来。
“操！敢动手？干他！” 黄毛见状，怒吼一声，带着另外两个混混一拥而上！
拳脚相加！场面瞬间失控！李浩虽然高大悍勇，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了下风，被几个人围在中间，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背上！但他像头倔强的蛮牛，死死护住身后那个吓傻了的小眼镜，硬是一步没退，用身体扛着大部分攻击，偶尔抓住机会凶狠地反击一两下，拳拳到肉，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远脑子“嗡”的一声！刚才还盘踞在脑海里的辞职、面试、逃离……瞬间被眼前这暴力混乱的场面炸得粉碎！身体比思维更快！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那是身为“老师”的责任感，是看到自己学生（哪怕是个混世魔王）被围殴时无法坐视不管的愤怒！
“住手！！” 林远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他自己都没想到能如此洪亮的怒吼，猛地冲进了巷子！“都给我住手！我是老师！！”
这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带着一种久居讲台（虽然效果不佳）锻炼出的、特有的穿透力，瞬间镇住了混乱的场面！
几个混混的动作猛地一滞，齐齐扭头看向林远。看到他虽然年轻但穿着还算正式（皱巴巴的西装），脸上带着愤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强装的），又听到“老师”两个字，黄毛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忌惮。
“妈的！晦气！怎么有老师！” 黄毛捂着还在流血的鼻子，恶狠狠地瞪了林远一眼，又指了指被李浩护在身后、惊魂未定的小眼镜，以及嘴角带血、眼神凶狠如狼的李浩，“行！李浩！还有你个小四眼！给老子等着！这事儿没完！”
撂下狠话，黄毛朝同伙一挥手：“走！”
几个混混骂骂咧咧，互相搀扶着（主要是那个被李浩开了瓢的），迅速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头。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林远的心脏还在砰砰狂跳，肾上腺素的作用让他手脚都有些发软。他定了定神，快步走到两人面前。
李浩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嘴角的淤青更明显了，颧骨处也擦破了一块皮，渗着血珠。校服领口被扯歪，上面沾了点灰尘和……疑似鼻血？但他依旧像一堵墙似的，牢牢地把那个吓懵了的小眼镜挡在自己身后，眼神里的凶狠尚未完全褪去，警惕地盯着林远。
那个低年级的眼镜男生，瘦瘦小小，此刻正紧紧抱着他那被扯坏的书包，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厚厚的镜片后面是巨大的惊恐和无助。
“怎么回事？” 林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目光扫过李浩的伤，最后落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生身上，“同学，别怕，告诉老师，发生什么了？”
小眼镜男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语无伦次：“老……老师……呜……他们……他们抢我钱……中午……中午我爸妈刚给的……饭钱和……和买资料的钱……呜……李浩……李浩学长路过……看……看到了……就……就拦着他们……他们就要打我……李浩学长就……就跟他们打起来了……呜……” 他越说越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保护弱小？
林远心头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浩。这个在课堂上无法无天、带头起哄、问秦始皇打不打游戏的混世魔王？这个让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刻开除的刺头？竟然……是为了保护一个素不相识的低年级学弟，才跟这群混混打起来的？
那道紫红色的、印在李浩小臂上的家暴伤痕，瞬间与眼前这个嘴角带血、却依旧倔强地护着身后弱小身影的少年重叠在一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林远心头——震惊、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李浩感受到了林远审视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抬手粗暴地抹掉嘴角的血迹，低声骂了句：“妈的，多管闲事……” 不知道是在骂那群混混，还是在骂林远，亦或是……骂自己？
看着李浩脸上的伤，再看看他身后那个惊魂未定的小眼镜，林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翻涌的波澜。教师的身份和责任感重新占据了上风。他板起脸，拿出训斥学生的惯用语气（虽然此刻底气有点不足），对着李浩：
“李浩！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靠拳头是最愚蠢的！你看看你自己！受伤了怎么办？万一打出事怎么办？你负得起责任吗？”
训斥的话脱口而出，但连林远自己都觉得这训斥有点……苍白无力？尤其是在刚刚目睹了那种以多欺少的暴力场面后。
李浩梗着脖子，像一头不服管教的倔驴，眼神桀骜地回瞪着林远，嘴角向下撇着，写满了“你懂个屁”和“要你管”的不服气。他没有反驳，但那无声的抗拒比任何顶撞都更有力。
林远一阵头疼。他拿出手机：“你们两个，先跟我回学校保卫科！把事情经过详细登记一下！还有你，” 他看向那个小眼镜，“别怕，老师会处理。”
小眼镜怯生生地点点头。李浩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依旧梗着脖子，但也没有反对，只是眼神里的桀骜和那抹“多管闲事”的不耐烦，更加明显了。
林远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刺却又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少年，再看看他身后那个如同受惊小兔的低年级学生，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这次打架事件，他该怎么处理？是按校规给李浩一个处分，坐实他“打架斗殴”的罪名？还是……考虑一下这背后的原因，那点微弱的、名为“见义勇为”的闪光？
这个让他恨得牙痒痒又刚刚让他刮目相看的刺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