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明媚，慷慨地泼洒在青云中学高二（7）班的窗户上。然而，这间教室内部的空气，却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粘稠的海面，几乎能拧出水来。
讲台上，林远感觉自己像个被推上祭坛的羔羊，正在接受命运的凌迟。他穿着唯一一套压箱底的、熨烫得还算笔挺的廉价西装（袖口还有点脱线），头发用半瓶发胶勉强镇压住，试图营造出一丝“青年才俊教师”的假象。但镜片后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浓重得粉底都盖不住的黑眼圈，无情地出卖了他。他手里捏着的粉笔，微微颤抖，粉灰簌簌落下，如同他此刻摇摇欲坠的信心。
教室后排，黑压压坐满了人。
c位：区教研室派来的两位教研员，一男一女，表情严肃得像在参加追悼会，面前摊着精致的笔记本和闪着冷光的录音笔。
左护法：王主任。脸上依旧挂着那标志性的、仿佛焊上去的“和蔼”笑容，但小眼睛里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看好戏）和紧张（怕砸得太狠影响学校声誉）。他正襟危坐，如同等待检阅的将军。
右护法：刘凤英老师。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标准的“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嘲讽弧度。她手里也拿着笔，但林远毫不怀疑，她是在记录“反面教材”的罪证。
后排围观群众：本校其他学科几位资深教师，以及几个被拉来凑数的年轻老师（包括一脸担忧的陈雪）。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同情、好奇、幸灾乐祸……像一道道无形的探照灯，聚焦在林远身上。
前排的学生们，今天出奇地……“安静”。但这种安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是火山爆发前岩浆的暗涌。李浩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的笑意，眼神像锁定猎物的鹰隼。吴明破天荒没戴耳机，但眼神空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某种游戏连招的节奏。陈小雨依旧望着窗外，仿佛外面有另一个平行宇宙。其他学生，有的正襟危坐（装模作样），有的眼神乱瞟（寻找捣乱时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又亢奋的诡异张力。
“叮铃铃——”
上课铃如同丧钟般敲响。
林远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浓重的咖啡味和绝望的气息。他强迫自己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同……同学们好！今天……今天我们继续学习北宋大文豪苏轼的名篇，《赤壁赋》……” 开场白干巴巴的，毫无感染力。
后排的教研员皱了皱眉，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点什么。王主任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刘凤英的嘴角向下撇得更厉害了。
林远强作镇定，打开那耗费了他无数心血、动画炫酷的ppt。第一页，气势恢宏的赤壁山水图，配着苏轼的豪放诗句。他试图用精心设计的导语，将学生们（和评委们）带入那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意境。
“……面对人生的困境，被贬黄州的苏轼，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豁达胸襟。正如他在文中所述，‘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最初的几分钟，奇迹般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
学生们似乎被后排那强大的“评委团”气场短暂震慑住了，连李浩都只是懒洋洋地歪着头，没有立刻发难。吴明的手指停止了敲击。陈小雨……好吧，她还在看窗外。
林远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也许……也许能行？只要按部就班讲下去……
他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神经，声音也流畅了一些，准备切入第一个关键知识点——苏轼写作此文的背景核心：“乌台诗案”及其对他仕途和心态的决定性影响。这是理解全文“旷达”精神的基石！
“我们都知道，‘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此案发生于宋神宗元丰二年，即公元……公元……”
林远的大脑在高压下瞬间短路！那个该死的年份数字在他脑子里打转，像被猫玩乱的毛线团！是1079年？还是1080年？他记得是元丰年间，但具体是……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
一只手臂，带着一种夸张的、近乎表演性质的积极，在后排高高举起！是李浩！
林远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来了！他就知道！这混世魔王不可能安分！但此刻箭在弦上，后排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他不可能无视这个“主动参与”的信号！他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一丝祈求的意味看向李浩，希望他能问个稍微正常点的问题：“李浩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李浩慢悠悠地站起来，脸上带着一种人畜无害的、求知若渴的表情，声音洪亮得能让最后一排的教研员都听得清清楚楚：“林老师，您刚才说‘乌台诗案’很重要。我就想问个特别基础的问题哈，”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这‘乌台诗案’，跟商鞅变法，是同一个皇帝在位时的事儿吗？还是说……商鞅变法在前，苏轼被告在后？”
轰——！
林远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
商鞅？变法？战国？北宋？
这都哪跟哪啊？！时间跨度上千年！这问题简直荒谬到姥姥家了！就像问秦始皇有没有用过iphone一样离谱！
但正因为问题过于基础、过于离谱，林远那根因极度紧张而绷紧的弦，在听到“商鞅变法”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时，cpU瞬间过载！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不确定：
“啊？商鞅变法……和乌台诗案？……这个……应该……差不多……是……是一个时期……吧？都是……改革变法时期嘛……”
话音未落，林远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大错特错！商鞅是战国秦孝公！苏轼是北宋宋神宗！差了一千多年！风马牛不相及！
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冷汗顺着额角瞬间滑落！嘴唇哆嗦着，急忙补救：“不！不对！我口误了！乌台诗案是北宋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商鞅变法是战国时期，比这早一千……”
然而，一切都晚了。
整个教室，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安静！比刚才的伪安静恐怖一百倍！
后排教研员的笔尖停在纸上，两人抬起头，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眉头紧紧锁死。
王主任脸上那“和蔼”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极其难看，小眼睛里射出刀子般的光。
刘凤英老师则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高潮戏码，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意味的冷笑，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得能杀人。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吐信。
前排的学生们，短暂的震惊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有人瞪大眼睛，有人捂住了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咻——嘭！”
一声短促、清晰、带着明显电子合成质感的游戏技能音效，恰到好处地从吴明的方向响起！音量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如同惊雷炸响！
是《王者荣耀》后羿大招“灼日之矢”的发射音效！
“噗嗤……”
“噗哈哈……”
压抑不住的嗤笑声如同瘟疫般迅速在教室里蔓延开来！虽然学生们很快又强行憋住，但那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涨红的脸，比哄堂大笑更让林远无地自容！
教学事故！而且是极其低级的、足以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重大教学事故！在全区教研员面前，答错了初中生都不会混淆的基础历史常识！还被学生用游戏音效精准补刀！
林远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区，每一道目光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身上。他口干舌燥，大脑一片空白，精心准备的讲课节奏被彻底打乱，像一辆失控的列车，冲出了预设轨道。
“同……同学们……我们……我们继续看……” 林远的声音干涩发飘，试图强行拉回正轨，但眼神涣散，手指无意识地在翻页笔上乱按，ppt鬼畜般地来回跳动了几下，引得后排又是一阵低低的骚动。
他硬着头皮，试图进入下一个环节——提问讨论苏轼面对困境的“旷达”精神在当今社会的启示。
“哪位同学……能结合自己的生活学习……谈谈对‘一蓑烟雨任平生’这种豁达心态的理解？” 林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祈求，目光扫过台下，希望能有个“托儿”出来救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前排的学生们纷纷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仿佛被提问的不是人生感悟，而是上刑场。李浩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挂着“看你怎么办”的恶劣笑容。吴明继续放空。陈小雨……嗯，她似乎对窗外那片云彩的形状产生了浓厚兴趣。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后排教研员的眉头越皱越紧。王主任的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刘凤英的冷笑几乎要溢出脸庞。
精心设计的互动环节，彻底冷场！冻成了西伯利亚永冻土！
林远额头上的汗珠汇集成小溪，顺着鬓角往下淌。西装里面的衬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背上，冰冷黏腻。他口干舌燥，感觉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他徒劳地翻动着教案，试图找到点能救场的东西，但那些文字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墨迹。
“呃……看来大家……都比较含蓄……” 林远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那……那我们来看一下作者在这里运用的意象……” 他语无伦次，强行把课堂拉回到文本分析，但讲解变得磕磕巴巴，逻辑混乱，知识点也出现了明显的卡壳。把“清风徐来”的意境，硬生生讲成了“天气预报”，把“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哲思，解释得如同白开水。
课堂的后半段，彻底滑向了无底深渊。
失去了开始的“威慑光环”，又经历了重大的教学事故和冷场打击，学生们那点可怜的“伪装”彻底撕碎。
后排开始有悉悉索索的讲话声。
有人传起了纸条（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
李浩的同桌甚至偷偷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桌子下幽幽闪烁（被李浩一巴掌拍掉，低声骂了句“傻x，有监控！”）。
吴明虽然没发出声音，但眼神明显放空得更厉害了，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纪律，比平时任何一堂课都要差！仿佛学生们在用实际行动向评委们展示：“看！这才是我们7班的真实水平！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林远站在讲台上，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嘈杂的、充满恶意的漩涡中心。汗水模糊了他的镜片，眼前的ppt、学生、后排的评委，都变成了晃动的、扭曲的光影。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干涩，语句破碎，思维如同卡顿的老旧电脑，不断死机重启。精心准备的知识点讲得支离破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离预定下课还有整整十分钟！
林远已经讲无可讲！
他把ppt翻到了最后一页——一个孤零零的、写着“谢谢观看”的艺术字。这就是他所有心血的终点。
教室里陷入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学生们收拾书本、铅笔盒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噪音，如同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着林远最后的尊严。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放弃了。像一个耗尽了所有燃料的火箭，提前坠毁。
“……今……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 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彻底的绝望。
没有“同学们再见”，没有总结。
只有一片尴尬到极致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默。
后排的评委们，面无表情地合上了笔记本。
王主任的脸，阴沉得能滴出墨来。
刘凤英老师，则优雅地收起了笔，嘴角那抹冷笑，如同胜利者的勋章，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林远僵立在讲台上，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他能感觉到后背被无数道目光刺穿，那目光里有审视，有鄙夷，有失望，有嘲讽……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这场灾难性的公开课，将以何种方式载入青云中学的史册？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林远不敢想，只觉得脚下的讲台，正在寸寸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