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个巨大的、流着溏心的咸鸭蛋黄，有气无力地挂在天边，把青云中学那几栋灰扑扑的教学楼染上一层病态的橘红。林远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呻吟，像是替他发出的叹息。车筐里，那本记录着7班“光辉战绩”的家访记录本，此刻沉甸甸得像块板砖。
他要去李浩家。
不是告状。
这个念头本身，就让林远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或者在7班连续的精神污染下，觉醒了某种自虐倾向。
距离那场史诗级的公开课惨案，已经过去几天了。王主任的威胁犹在耳边，刘凤英的“误人子弟”像根毒刺扎在心口，但林远心里那点被现实反复蹂躏却始终没彻底熄灭的、属于年轻人的倔强小火苗，又极其不合时宜地冒了点头。
导火索是李浩。
不是课堂上那个拍桌子吹口哨、问“秦始皇打不打游戏”的混世魔王李浩。而是那个在篮球场上，像头矫健的豹子，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防守队员，高高跃起，手腕轻抖，篮球划出完美弧线应声入网的家伙。汗水浸透了他的球衣，脸上是纯粹的、带着点野性的专注和兴奋。队友们围着他欢呼，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那一刻，他身上有种……光。林远当时站在场边，鬼使神差地没走开。
还有那次校门口，他梗着脖子把那个瑟瑟发抖的低年级小眼镜护在身后，面对几个流里流气的外校混混，眼神凶狠得像头护崽的狼。虽然最后演变成了暴力冲突，但那瞬间的本能反应……
这些碎片化的画面，像针一样，时不时扎一下林远被“刺头”标签覆盖的认知。一个模糊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冒了出来：这小子，是不是……也有点别的可能？他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有点别的苦衷？
“疯了，绝对是疯了。” 林远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对着空气嘟囔，“林远啊林远，你是被王胖子pUA傻了，还是被刘凤英骂出斯德哥尔摩了？居然想去理解李浩？还想去他家寻求‘合作’？你当你是社区调解员还是居委会大妈？”
自嘲归自嘲，自行车还是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弥漫着油烟和下水道混合气味的城中村小巷。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两旁挤挤挨挨的握手楼吞噬，光线陡然变得昏暗。李浩家那栋楼，在暮色中显得更加破败。
上次来是白天，这次是傍晚。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如既往地如同摆设。林远摸黑爬上三楼，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劣质酒精混合着隔夜饭菜的馊味，比上次更加浓郁刺鼻，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东西被打翻的酸腐气。
他站在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绿色铁门前，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仿佛要潜入充满甲烷的沼气池。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温和、友善、带着点“我们来聊聊孩子闪光点”的教师式微笑，然后抬手敲门。
咚咚咚。
里面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像是椅子被撞倒。紧接着是李母那永远带着惊慌和疲惫的声音：“谁……谁啊？”
“阿姨，是我，林老师。” 林远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李母半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神比上次更加惊惶，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朝屋内瞟了一眼，才把门缝开大些。“林……林老师？您怎么又……” 她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浓的不安。
林远顺着门缝往里看，心里咯噔一下。屋里的景象比上次更加不堪。茶几歪斜着，上面堆满了空啤酒罐和没收拾的碗筷，油污凝固在碗沿。一个玻璃烟灰缸倒扣在地上，烟灰撒了一地。空气中那股浓烈的酒气源头，正瘫在唯一还算完好的旧沙发里——李父。他脸色通红，眼神浑浊涣散，手里还捏着半罐啤酒，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熟人最好也滚远点”的暴躁气场。
这哪里是家，分明是刚被土匪洗劫过的窝点，还是自带生化武器（酒气）的那种。
“阿姨，打扰了。” 林远硬着头皮挤进门，感觉脚底板黏糊糊的，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您和李叔叔聊聊李浩最近在学校的一些……嗯，好的变化。” 他决定开门见山，直捣黄龙，在王炸（李父）彻底爆炸前，先把“糖衣炮弹”扔出去。
“好的变化？” 李母茫然地重复了一句，似乎对这个词感到极其陌生。
林远无视了沙发上那道能杀人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正能量：“是的！我发现李浩同学在运动方面非常有天赋！篮球打得特别好！在球场上非常有号召力，组织能力也很强！上次班级篮球赛，他带领我们班……” 林远搜肠刮肚，试图把李浩那点球场上的“领导力”描绘成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
“领导力？！”
一个如同炸雷般的声音猛地从沙发方向爆开，瞬间盖过了林远努力营造的和谐氛围。
李父“哐当”一声把啤酒罐砸在歪斜的茶几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林远，里面燃烧着被酒精和愤怒点燃的火焰：“领导力？！我呸！” 一口浓痰精准地啐在满是污渍的地面上。
“少他妈给老子灌迷魂汤！” 李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庞大的身躯像座移动的肉山，带着浓重的酒气向林远压迫过来，“他有个屁的领导力！他领导什么？领导一群小混混打架斗殴？还是领导他那个狗屁不通的成绩单在班里垫底？！”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远脸上。
“李叔叔，您冷静点……” 林远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门板。
“冷静？老子冷静得很！” 李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砂纸摩擦铁皮，刺耳难听，“领导力？我看他就是个废物！天生的废物！烂泥扶不上墙！老子当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接下来，就是一场由酒精驱动的、歇斯底里的控诉大会。李父用尽他所知的最污秽、最恶毒、最不堪入耳的词汇，全方位、无死角地攻击着自己的儿子：不孝（具体表现为顶嘴和眼神不服）、丢人现眼（成绩差、打架）、吃白饭（花他的血汗钱）、猪脑子（遗传了他妈？）、早晚进局子（预言家？）……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向那个并不在场的少年，也扎向林远那点可怜的、试图建立沟通的幻想。
林远听得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语言暴力对人的摧毁力，竟能如此恐怖。他想开口为李浩辩解两句，哪怕是苍白无力的“孩子也有优点”，但在李父这滔天的怒火和污言秽语面前，任何声音都显得那么微弱可笑。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属于李浩的卧室门，“砰”地一声被狠狠推开！
李浩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红着眼睛冲了出来。他显然在门后已经听了很久，胸膛剧烈起伏，脖子上青筋暴起，平日里那种玩世不恭的痞气被一种近乎狰狞的愤怒取代。他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屈辱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够了！！” 李浩的声音嘶哑咆哮，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撕裂感，“我是废物？那你是什么？！整天就知道灌马尿！喝醉了就打人骂人的老废物？！”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李父那张醉醺醺的脸瞬间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涨成了猪肝色。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小畜生！反了你了！敢骂老子？！我他妈今天打死你！”
说时迟那时快，李父那双蒲扇般的大手，如同挖掘机铲斗般猛地抓向茶几旁边——那里靠墙立着一根……鸡毛掸子？或者更像是一根藤条做的、秃了毛的、饱经风霜的“家法神器”？总之，他抄起那玩意儿，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劈头盖脸就朝李浩抽了过去！动作快得根本不像一个醉汉！
“啊！” 李母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捂住了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林远脑子“嗡”的一声！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他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试图抓住李父的手腕！嘴里大喊：“李叔叔！别动手！有话好说！”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也低估了一个暴怒醉汉的蛮力。李父那粗壮如树干的手臂只是猛地一抡，林远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破三轮撞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向旁边摔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李浩面对呼啸而来的藤条，没有退缩（或许也来不及），而是猛地抬起了左臂，护住了自己的头脸！
“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与硬物亲密接触的脆响，在狭小压抑的房间里炸开！
藤条结结实实地抽在了李浩抬起的左小臂上！
李浩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但咬着牙没倒下。他眼神里的愤怒被更深的痛苦和屈辱取代，死死瞪着父亲。
而林远，在撞墙的眩晕和疼痛中，视线却如同被强磁铁吸引，死死钉在了李浩刚刚放下的左臂上！
就在那瘦削的小臂内侧，靠近手肘的地方——一道刺目的、紫红色的淤青伤痕，如同一条扭曲狰狞的蜈蚣，清晰地烙印在少年的皮肤上！那淤痕边缘泛着深紫，中间部分透着血色的暗红，肿胀隆起，一看就是新伤叠着旧伤！绝不是刚才那一下造成的！那颜色和肿胀程度，至少是几天前留下的“杰作”！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李父粗重的喘息，李母压抑的啜泣，甚至林远自己后背的疼痛……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林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道触目惊心的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无声的、血淋淋的控诉！
他以前只在新闻里、在普法宣传片里见过“家暴”这个词。它抽象、遥远，带着一种法律文书特有的冰冷感。而此刻，这道伤痕，如此具体、如此丑陋地呈现在他眼前！它不再是两个简单的汉字，它是暴力留下的烙印，是恐惧刻下的图腾，是李浩所有愤怒、叛逆、攻击性的……根源！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个在课堂上无法无天、像只浑身是刺的刺猬一样的少年，回到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面对的竟是这样的炼狱！他的拳头，他的挑衅，他竖起的所有尖刺，或许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尊严和……身体？
林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之前那些关于“引导”、“转化”的模糊念头，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他拿什么去对抗这种根植于血脉的暴力？拿什么去缝合这道流淌在家庭内部的、化脓的伤口？他那点可怜的教育理论和班级管理技巧，在这种原始、野蛮的生存环境面前，脆弱得像一张废纸！
随之而来的，是翻江倒海的愤怒！不是对李浩，而是对这个咆哮着、挥舞着藤条的男人，对这个制造了所有痛苦和扭曲的源头！林远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才勉强压住冲上去给那张醉醺醺的胖脸来一拳的冲动。
李浩放下了手臂，那道伤痕被衣袖重新遮住。他看都没看被撞到墙角的林远，仿佛他只是这场父子战争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碍事的背景板。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他狠狠瞪了林远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被看到狼狈的羞愤，有“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恼怒，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被撞破秘密的脆弱？
“行！我是废物！你打死我啊！老废物！” 李浩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最后一句，声音嘶哑破碎。然后，他猛地转身，像一阵狂暴的风，撞开呆立在一旁、泪流满面的母亲，冲出了家门！
“哐当！” 防盗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甩上，巨大的声响在楼道里回荡，震得整层楼都在颤抖。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李父粗重如风箱的喘息，李母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以及林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沉重的心跳声。
李父似乎被儿子最后那句“老废物”和决绝的离去震住了片刻，但酒精很快重新支配了他的大脑。他挥舞着那根沾着灰的藤条，指着紧闭的大门，继续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如同决堤的洪水，将小小的房间彻底淹没。
林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酒精、汗臭和绝望的空气。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弯腰，捡起自己刚才撞墙时掉在地上的帆布包。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个咆哮的男人和哭泣的女人。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将那令人窒息的咒骂和哭泣，隔绝在身后。
楼道里依旧昏暗。林远脚步沉重地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那道紫红色的伤痕，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经。
走到一楼单元门昏暗的出口时，他下意识地往旁边堆满杂物的楼道拐角阴影里瞥了一眼。
一个蜷缩的身影，像受伤的小兽，蹲在布满灰尘的角落。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耸动着。没有声音，只有那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是李浩。
那个在球场上光芒四射、在校门口凶狠护人的李浩，此刻像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碎片，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用最原始的姿势舔舐着伤口。
林远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闷闷地疼。他站在那里，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阴影里那个剧烈颤抖的轮廓。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吝啬地洒下一点边缘，勾勒出少年单薄而倔强的脊背线条。
上前吗？
说点什么？
“别哭了”？还是“你爸太过分了”？
林远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任何说教都像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他了解这个少年的骄傲和脆弱交织成的坚硬外壳，此刻任何外人的靠近，都可能被他视为怜悯和羞辱，只会让那外壳变得更厚、更冷。
他最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不合时宜的旁观者。楼道外，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车流声隐约传来，构成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背景。而这一方小小的、昏暗的楼道拐角，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少年无声的崩溃和一个年轻老师内心翻涌的、巨大的无力与震动。
那道伤痕，和眼前这个蜷缩在黑暗里的身影，像两把沉重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一扇林远从未真正窥视过的、名为“原生家庭创伤”的黑暗大门。门内涌出的寒气，让他遍体生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远不止是一个课堂纪律的问题，而是一个被暴力扭曲了灵魂的少年，和他背后那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家。
他默默地转过身，推开了沉重的单元门，走进了外面那片喧嚣而冷漠的夜色里。身后，是那道无声颤抖的阴影，和一道深深烙在他心底的、紫红色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