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办公室的空气，常年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息：陈年粉笔灰的干燥、堆积如山的作业本散发的油墨微酸、保温杯里枸杞红枣茶的甜腻，以及若有若无的……心力交瘁的味道。林远把自己深深埋进那把吱呀作响的办公椅里，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昨天那场“附加分战役”后的虚脱感。肾上腺素的狂欢过后，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隐隐作痛的胃。
他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形状可疑、像极了抽象派地图的水渍，脑子里还在复盘。李浩那小子今天居然破天荒地交了一张数学练习卷！虽然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堪比甲骨文，选择题基本靠蒙，大题更是空白居多，只在最后一道几何题旁边，极其潦草地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篮球场简图，旁边用箭头标注着“挡拆路线？”，底下还打了个问号。但这在以前，简直是天方夜谭！这算不算是“篮球数学”那点火星子，终于燎着了他脑子里那根名为“学习”的干草？
“领导力附加分”的余波还在教室里荡漾。赵猛那几个李浩的死忠粉，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点“浩哥牛逼，跟浩哥混有肉吃”的狂热。b组组长，那个平时蔫了吧唧的男生，今天居然也破天荒地主动收了一次小组作业，虽然收得磕磕绊绊，还被组员抱怨了几句，但好歹是行动了！c组那边暂时还没啥动静，但空气里似乎也飘着点“咱是不是也得整点啥”的躁动因子。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欣欣向荣”假象，被后窗那个一闪而过的、王主任模糊而威严的身影瞬间击得粉碎。林远当时后背的冷汗，现在想起来还湿漉漉地贴着衬衫。王阎王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特别是他给李浩那石破天惊的10分“领导力附加分”？这操作放任何一本正经的教育管理学教材里，估计都属于“野路子”、“不规范”、“有失偏颇”的反面典型。王主任那张惯于挑剔的嘴，会吐出怎样的评价？是“哗众取宠”？还是“胡闹”？林远仿佛已经听到了那熟悉的、带着鼻腔共鸣的冷哼。
就在他脑补着王主任可能发动的“口水核打击”，琢磨着是装死还是写份深刻的“关于灵活运用激励机制的临时性探索报告”以备不时之需时，一股清甜的花果茶香气，像一缕不合时宜的春风，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
“林老师？”
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试探，是陈雪。
林远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像个被现场抓包的贼，手忙脚乱地把桌上那张画着篮球场草图的数学卷子胡乱塞进一叠作业本底下，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啊？陈老师？有事？” 心里警铃大作：完了完了，莫非是刘老师派来的先头侦察兵？来探口风？来收集“林远同志不务正业、扰乱积分秩序”的罪证？
陈雪今天穿了件浅米色的毛衣，衬得皮肤很白。她没坐回自己位置，反而端着她那个印着卡通猫咪的马克杯，脚步轻盈地踱到了林远桌边。她没看林远桌上那片混乱的“战场”，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点谨慎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着一种林远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好奇，而是一种……带着点温度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微弱的、近乎敬佩的光芒？
“嗯……也没什么事。” 陈雪抿了一口茶，声音依旧很轻，但很清晰，“就是……想跟你说，昨天……你处理李浩那事，真的……挺好的。”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补充道，“换了我，肯定当场就懵了，说不定……还得哭鼻子。” 说完，她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晕。
林远：“！！！”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王主任的幻影吓出了幻听。陈雪？那个总是安静得像朵壁花，对他这个“麻烦制造机”避之唯恐不及的陈雪，居然主动过来夸他？还说她可能会哭鼻子？这信息量太大，林远感觉自己的cpU瞬间过载，风扇狂转，差点冒烟。
“啊？处……处理？” 林远舌头有点打结，像个刚学会说话的机器人，“哦，那个啊……咳，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纯属运气！” 他赶紧摆手，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撞大运的憨憨形象，企图降低潜在威胁值。心里却有个小人儿在疯狂蹦迪：她看见了！她居然看见了！而且她觉得我干得不错？苍天有眼啊！组织上终于有人认可我了！
看着林远那副受宠若惊又努力掩饰的傻样，陈雪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点拘谨也消散了不少。她干脆拉开林远旁边空着的椅子（那是老张的宝座，此刻老张不知又去哪片江湖摸鱼了），坐了下来，姿态放松了许多。
“真的，不是运气。” 陈雪摇摇头，声音温温柔柔的，却带着一种笃定，“昨天那个场面，换谁都慌。你能那么快稳住，还能……嗯，用那种方式跟他谈下来，最后还……” 她没说完，但眼神瞟了一眼积分榜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挺厉害的。至少，比我刚来时强多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带着点对往事的追忆和一丝自嘲：“我刚接手第一个班的时候，也被班上的刺头气得够呛。那会儿年轻，脸皮薄，又急又委屈，有一次……就因为在课堂上批评了一个捣蛋的男生几句，他当众顶撞我，话说得特别难听，我……我愣是没忍住，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课都没上完就跑回办公室了。” 她说着，脸上又泛起红晕，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提起这段“黑历史”，“后来还是刘老师……呃，虽然她说话比较直接，但当时确实是她帮我镇住了场面，又教了我几招。”
林远听得目瞪口呆。陈雪？被气哭？还当众跑掉？这画面冲击力太强，瞬间把他心目中那个安静、沉稳、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讲台上游刃有余的陈雪形象击得粉碎。原来女神也有被熊孩子逼到墙角、眼泪汪汪的时候！一股奇妙的亲近感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油然而生。他感觉自己不再是孤军奋战在雷区的倒霉蛋，而是找到了一个同样踩过雷、受过伤的战友！
“真的假的？你……你也……” 林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脸上写满了“原来你也是这么过来的”的震惊和……欣喜？
“当然是真的！” 陈雪被他夸张的表情逗乐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所以啊，别太有压力。谁不是这么跌跌撞撞过来的？”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认真而真诚：“其实，你那些办法，虽然……嗯，有点特别，”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避开了“野路子”、“不伦不类”这些刘老师专用词汇，“但我觉得思路是对的。学生嘛，尤其像七班这种，你硬压是压不住的，得想办法让他们自己愿意参与进来。积分制也好，游戏化教学也好，都是在找那个‘钩子’。”
她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我这儿有几个笨办法，对付课堂纪律啊、学生走神啊，还挺管用的，你要不要听听？算是我这个‘过来人’的一点小经验？”
林远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饿了三天的狼突然看到一块滋滋冒油的五花肉！盟友！这绝对是来自盟友的雪中送炭！他立刻化身虔诚的小学生，就差拿个小本本出来记笔记了。“要要要！陈老师，您说！我洗耳恭听！不，我焚香沐浴，顶礼膜拜地听！” 他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陈雪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摆摆手：“没那么夸张啦。比如‘3秒沉默法’……” 她开始娓娓道来。
“有时候课堂太吵，你喊破喉咙也没用。这时候，你就突然停下讲课，什么也别说，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里默数三秒。这三秒，特别关键！第一秒，他们可能还没反应过来，还在吵；第二秒，就会有人觉得不对劲，声音开始变小，互相使眼色；第三秒，大部分人就都安静了，莫名其妙地有点心虚，会齐刷刷看着你，等你说话。这时候，你再用很平静的语气继续讲课，效果比大吼大叫强多了。” 陈雪一边说，一边还模仿着那种突然沉默、环视全场的眼神和姿态，惟妙惟肖。
林远听得连连点头，这招妙啊！以静制动！比他那套“眼神威慑”高级多了！他之前那眼神，在李浩面前跟小奶猫炸毛似的，毫无威慑力。
“还有‘目标分割法’。” 陈雪继续分享，“一节课45分钟，有些学生坐不住的。你别指望他们从头到尾都全神贯注。你就把一节课拆成几个小目标段，比如前15分钟讲新知识点，中间15分钟小组讨论或者做个小练习，最后15分钟总结和布置作业。每完成一个小目标，就稍微停顿一下，总结两句，或者给点小鼓励。让他们感觉是在完成一个个小关卡，而不是熬一个漫长的45分钟地狱副本。这样注意力更容易集中一点。”
林远恍然大悟！难怪他总觉得一堂课下来，学生像被抽干了精气神，他自己也累得像条狗！原来是节奏没把握好，全程都是枯燥的“输出模式”！这“目标分割法”，简直就是拯救课堂效率的及时雨！
“另外啊，” 陈雪的声音更轻了，带着点神秘的笑意，眼睛瞟了瞟门口，确认没有“老古董”出没，“你那个……用游戏讲知识的点子，其实挺有意思的。”
林远的心猛地一跳！这话题太敏感了！这可是刘老师重点批判的“不务正业”典型！
“虽然……刘老师他们可能不太理解，” 陈雪眨眨眼，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狡黠，“但我班上，有几个男生，就是李浩他们隔壁班的，课间偷偷议论过。我无意中听到的。” 她模仿着男生的语气，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哎，你说七班那林老师讲的，李白大招像刺客切后排？有点意思啊！比咱们老刘头干巴巴念经强多了！’‘就是！听着不困！’”
林远：“！！！”
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点忐忑和自我怀疑！原来……真的有人听懂了！真的有人觉得“有意思”！不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不是他异想天开！这来自学生群体内部、最真实也最难得的反馈，简直比拿到王主任的嘉奖令还让他振奋！
“真的？他们真这么说？” 林远的声音都激动得有点变调了，眼睛亮得惊人，像瞬间充满了电。
“嗯！” 陈雪用力点头，笑容温暖而肯定，“所以啊，别灰心。你的方向是对的。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更……嗯，更‘规范’一点的方式让更多人接受？” 她委婉地提醒着现实阻力。
这一刻，林远看着陈雪温润的眼眸，听着她真诚的分享和鼓励，心里那点孤军奋战的悲凉和办公室政治的阴霾，被这缕突如其来的、带着花果茶清香的暖风，吹散了大半。
盟友！
货真价实的盟友！
不是那种虚头巴脑的客套，而是愿意分享“黑历史”、传授实用技巧、甚至在“离经叛道”的边缘给予宝贵肯定的真·战友！
他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暖暖的，沉甸甸的。他端起自己那个泡着廉价茉莉花茶的、杯口豁了个小口的搪瓷缸，郑重其事地举起来，语气前所未有的真诚：“陈老师！啥也不说了！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您就是我的及时雨，我的指路明灯，我的……”
“打住打住！” 陈雪被他夸张的“表白”弄得哭笑不得，赶紧端起自己的猫咪杯跟他碰了一下，“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以后有什么难处，或者又有什么‘大胆’的想法，随时交流！”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清脆的杯壁碰撞声，像一个小小的仪式，宣告着办公室角落里，一个新生代“抗熊孩子互助联盟”的初步形成。窗外的阳光似乎都明媚了几分。
就在这气氛温馨融洽、革命友谊初步建立的当口，办公室那扇饱经沧桑的木门，被人“吱呀”一声，不太温柔地推开了。
进来的是老张。他手里捏着半根油条，嘴角还沾着点可疑的油渍，脸上带着一种“哎呀呀，有八卦？”的兴味表情。他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林远和陈雪之间来回扫视，尤其在两人还碰在一起的杯子上停留了好几秒，然后嘿嘿一笑，露出一个“我懂，我都懂”的暧昧表情，晃悠着走回自己座位。
林远和陈雪对视一眼，瞬间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尴尬和无语。得，看来“革命友谊”还得先经受一下办公室流言蜚语的考验。
林远正琢磨着怎么跟这位八卦天王解释一下“纯洁的同事互助关系”，桌上的座机电话，毫无征兆地、刺耳地尖叫起来！
尖锐的铃声瞬间打破了刚刚建立起来的温馨氛围，像一把冰锥扎进耳朵里。林远和陈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得同时一缩脖子。
离电话最近的老张，懒洋洋地伸出油乎乎的手，拿起听筒，拖着长腔：“喂——？青云中学高二年级组，找哪位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大，连林远这边都隐约能听到一点急促的、带着命令口吻的男声。
老张那副懒散的表情瞬间变了。他一边“嗯嗯啊啊”地应着，一边眼神复杂地、带着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同情的意味，精准地投向了……林远。
几秒钟后，老张放下电话，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拔高的、足以让整个办公室都听清楚的声音宣布道：
“林老师啊——！王主任电话，让你现在！立刻！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是……有‘紧急任务’交给你！” 他故意在“紧急任务”四个字上加了重音，还朝林远挤了挤眼。
林远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暖意，“唰”一下，凉了半截。
王阎王紧急召见？还“紧急任务”？
联想到昨天后窗那个意味深长的身影，还有今天那石破天惊的“领导力附加分”……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远。
他感觉自己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