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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教室吵得像菜市场,唯独陈小雨的座位像暴风眼中心般死寂。

她死死按着摊开的速写本——梵高风格的星空被泼了血红大叉,旁边歪歪扭扭写着。

林远第一次听见冰美人开口:他们不懂...我妈也说画画没用...

他盯着涂鸦突然拍桌:放屁!能画出这种星空漩涡的人,比解方程厉害多了!

少女抓过画本逃跑时,在门框撞出闷响。林远揉着太阳穴苦笑:这届学生...头真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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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的教室,永远像一锅煮沸的饺子。男生们追逐打闹的碰撞声、女生们叽叽喳喳的嬉笑声、某个角落里手机外放的土味神曲,还有桌椅腿摩擦地板那令人牙酸的呻吟——所有声音混在一起,翻滚蒸腾,几乎要掀翻天花板。

在这片鼎沸的喧嚣里,唯独靠窗那个角落,安静得反常。

陈小雨伏在桌上,瘦削的肩膀缩着,像一只被暴雨打蔫的小鸟。她的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只有一绺不服帖的碎发,倔强地翘在耳后。空气似乎在她周身凝滞了,形成一片小小的、压抑的真空地带。几个女生凑在附近,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声音被周围的吵闹盖过,只剩下模糊的嗡嗡声,却更添了几分不安。

林远刚从办公室灌了一肚子浓茶回来,脑袋还嗡嗡地残留着王主任关于“期中考试扭转乾坤”的唾沫横飞。他刚踏进教室门槛,这诡异的寂静角落就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的目光。心口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一种属于班主任的、被无数麻烦事磨砺出的直觉警报在脑子里尖锐地拉响。

他拨开几个堵在过道上掰手腕的男生,挤了过去。视线落在陈小雨摊开的桌面上。

那本厚厚的、边角磨得起毛的速写本,此刻正摊开着,像一块被污染的圣坛。上面,原本应该是一幅用铅笔精心描绘的星空。深蓝的天幕旋涡般卷动,细密排布的短促线条营造出令人心悸的流动感,几颗星星被刻意擦亮,如同刺破黑暗的银钉——那是模仿梵高《星月夜》的笔触,带着一种笨拙却真挚的狂热。

然而此刻,这片狂热的星空被粗暴地践踏了。

几道粗砺、野蛮的红线,用不知是马克笔还是红墨水,狠狠地划了巨大无比的叉,像两道淌血的伤口,粗暴地贯穿了整个画面。在画纸边缘空白处,歪歪扭扭地爬着两个丑陋的、充满恶意的字:“废物”。

陈小雨死死地按着画本的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嵌进臂弯里去,只有绷紧的后颈线条,透着一股无声的绝望和倔强。

“怎么回事?”林远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了那片凝滞的空气里。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探头探脑、表情各异的脸。

没人应声。李浩抱着胳膊靠在教室后墙,眉头拧着,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眼神在陈小雨的画本和林远脸上扫了个来回,没说话,但那股子“看好戏”的劲儿藏都藏不住。吴明则雷打不动地塞着耳机,手指在桌洞里飞快地操作,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张无动于衷的脸,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他游戏背景里无关紧要的噪点。

“谁干的?”林远又问了一遍,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压迫感。他感觉自己额角的血管在突突地跳,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拱。这他妈又是什么幺蛾子?他努力想维持点为人师表的镇定,但效果不佳,尾音甚至因为憋气而有点劈叉。

教室里更安静了些,刚才还嗡嗡的议论也消失了。几十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漠然,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新老师再次灰头土脸的幸灾乐祸。空气像是凝固的果冻,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依旧没人站出来。只有陈小雨的肩膀,似乎抖得更厉害了一点。

林远心里骂了句娘,这破班,简直是个无间道片场,个个都是保密局的优秀人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邪火,知道眼下逼供是没戏了。他走到陈小雨桌边,尽量放轻了声音,干巴巴地,像是喉咙里卡了块砂纸:“陈小雨?跟我出来一下。”

少女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过了几秒,她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林远心头猛地一缩。

那是一张完全被泪水浸透的脸。平日里总是低垂着、没什么生气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涌,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冲出两道亮晶晶的溪流。嘴唇被咬得死死的,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微微哆嗦着。愤怒、绝望、还有一种被剥光示众般的巨大羞耻,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惯常的冷漠外壳,赤裸裸地暴露在林远眼前。

她死死地攥着那本饱受摧残的画本,指节青白,仿佛那是她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又像是攥着深仇大恨的证据。她没看林远,也没看周围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桌面上那刺眼的红叉,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悸。

林远心里那点因为秩序被破坏而产生的烦躁,瞬间被这巨大的悲伤冲得七零八落。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种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点连他自己都陌生的笨拙:“先…先跟我出来。”

陈小雨像一尊被悲伤冻住的雕像,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僵硬,仿佛关节都生了锈。她紧紧抱着那本画本,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碎裂的婴儿,低着头,一步一步,几乎是挪着跟在林远身后,离开了这片让她窒息的“刑场”。所过之处,学生们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追随着他们。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些或明或暗的窥探目光。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户照进来,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窗棂影子,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林远拉开自己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坐下,又指了指旁边陈雪老师空着的座位:“坐。”

陈小雨没动。她依旧低着头,抱着她的画本,站在办公室中央那片阳光里,像一株被霜打过的小草,倔强又脆弱。眼泪无声地流着,砸在画本粗糙的封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林远有点手足无措。他办公桌上一通乱翻,找出半包不知道放了多久、皱巴巴的纸巾,抽出一张,迟疑地递过去:“……擦擦?”

纸巾悬在半空,无人回应。陈小雨只是把怀里的画本抱得更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惨白。

尴尬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漫。林远收回手,把那团纸巾捏在手心,搓了又搓。他看着少女低垂的头颅,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再看看她怀里那本被暴力玷污的画册。那巨大的红叉和丑陋的“废物”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疼。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涩得像在砂纸上摩擦,“画……画得很好。”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蠢透了,简直是不合时宜的废话,“毁了……挺可惜的。”他干巴巴地补充,目光落在画本上那被粗暴划掉的星空旋涡上。这并非客套,那铅笔营造出的深邃和流动感,确实让他这个门外汉也感到一丝震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只剩下陈小雨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以及窗外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林远坐立难安,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下一句该说什么。他几乎要放弃了,准备让她先回教室冷静一下。

就在他准备开口的前一秒——

“……他们不懂。”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浓重鼻音、像是被泪水泡软了的声音,蚊子哼哼似的,飘了出来。

林远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陈小雨依旧低着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画本上。她纤细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画本被红墨水污染的边缘,指甲缝里沾上了刺眼的红色。

“……我妈也说,”她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痛苦,“……没用。画画……没用。”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说……说我只会画这些……没用的东西……耽误学习……”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林远心上。电光火石间,家访时那个妆容精致、语速飞快、眼神里透着不耐烦和功利的陈母形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画画?没用,耽误学习。”那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冰冷话语,此刻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原来如此。林远看着眼前这个被双重否定压垮的女孩——来自同龄人的恶意摧毁了她珍视的作品,而来自至亲的否定,则彻底摧毁了她表达自我的勇气和意义。那本画册,恐怕是她对抗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堡垒和窗口,现在,这扇窗被砸得粉碎。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混杂着义愤,毫无预兆地冲上了林远的头顶。去他妈的“没用”!去他妈的“耽误学习”!他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连桌上的搪瓷茶杯都跟着跳了一下。

陈小雨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了泪眼朦胧的脸,惊愕地看着他。

林远指着画本上那片被红叉覆盖、却依然能看出原本轮廓的星空旋涡,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有力:“放屁!”

他完全顾不上什么为人师表的措辞了,某种更原始、更直接的东西支配着他:“谁他妈说没用?!能画出这种……”他一时词穷,手指用力点着那深邃的笔触,“这种能把天都卷起来的漩涡!这种……这种能让人看了心里发紧的星星!”他搜刮着脑海里贫瘠的艺术词汇,索性放弃,吼出最朴素的感受,“这本事,比解一百道二元一次方程厉害多了!懂不懂啊!”

吼完这一嗓子,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窗外的篮球声似乎也停了。阳光依旧明亮,尘埃依旧在光柱里跳舞。

陈小雨彻底呆住了。红肿的眼睛瞪得溜圆,泪水还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嘴巴微微张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她看着眼前这个突然爆粗口、脸涨得通红、指着她画本上红叉破口大骂的新班主任,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林远也愣住了。热血上头的感觉褪去,理智瞬间回笼。完了!他刚才干了什么?在办公室拍桌子,对着学生爆粗口?还指着那丑陋的涂鸦骂街?王主任要是知道了……刘老师要是路过听见了……他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尴尬得脚趾头能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话圆回来,怎么挽回点可怜师道尊严的当口——

陈小雨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一把抓起桌上那本饱受摧残的速写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她甚至忘了擦眼泪,红肿的眼睛飞快地瞥了林远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线——有惊愕,有残留的悲伤,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光亮?

然后,她低下头,用细若蚊呐、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飞快地丢下一句:

“谢谢老师。”

话音未落,她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转身,拉开门就往外冲。动作快得林远根本来不及反应。

“哎!你……”林远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叫住她。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传来。

陈小雨冲得太急,脑门儿不偏不倚,狠狠地撞在了办公室敞开的、厚实的木门门框上。声音沉闷,听着都疼。

“唔!”一声压抑的痛呼。

林远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额头,仿佛也感同身受地疼了一下。

陈小雨被撞得趔趄着后退了一小步,一只手捂着瞬间红了一片的额头,痛得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眼泪又飙出来了。她狼狈地稳住身体,连头都没回,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抱着她的画本,像后面有狼撵似的,捂着额头,飞快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远一个人,保持着半起身的滑稽姿势。

他缓缓地坐回吱呀作响的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拍桌子拍得有点发红的手掌心,再想想陈小雨那惊天动地的一撞……

半晌,他抬手,重重地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嘴角抽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认命又无奈的苦笑:

“这届学生……头真他妈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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