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的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疯狂滑动,浏览器页面像失控的走马灯,飞速闪过“云海市招聘网”、“xx同城”、“xx直聘”的图标。一行行职位信息在他眼前跳跃:文案策划(要求三年经验)、新媒体运营(需自带十万粉丝)、程序员(精通三种以上语言)……每一个“要求”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敲打着他那刚刚被高二(7)班蹂躏得稀碎的神经。
“妈的!都是些什么神仙岗位!” 他低声咒骂,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办公室的空气沉闷压抑,老张那不成调的哼唱(“铁窗啊铁门啊铁锁链~” 他居然还换歌了!)和陈雪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的耳膜。辞职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像一头被困在囚笼里的猛兽,疯狂地撞击着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毫无征兆地、刺耳地尖叫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林远试图在招聘信息里寻找出路的幻想泡沫。他浑身一激灵,心脏猛地一缩,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骨迅速攀爬上来。
陈雪离电话最近,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眼神复杂地瞥向林远,带着一丝“来了”的了然和同情,然后默默地拿起听筒:“喂,王主任……嗯,好的,他就在这儿。”
她放下听筒,看向林远,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林老师,王主任让你……现在去一趟教导处。”
“现在?” 林远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嗯,现在。” 陈雪点点头,眼神里写满了“祝你好运”。
老张的哼歌声诡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哼得更加响亮、更加欢快了,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颤音。
林远感觉自己像被押赴刑场的囚徒。他艰难地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那份被他揉成一团、还没来得及扔掉的辞职信草稿(写在手机备忘录里的),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滚烫的烙铁,在他口袋里散发着灼人的热量。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悲壮,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走向那个令他窒息的教导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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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导处的门虚掩着。林远敲了敲门。
“进来!” 王主任那熟悉的中气十足、带着点圆滑腔调的声音传来,但这次,那圆滑里似乎掺了点别的东西——一种刻意压低的、山雨欲来的阴沉。
林远推门进去。王主任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热情地起身迎接。他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真皮转椅里,身体微微后仰,双手交叉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办公桌上那盏台灯的光线,从他头顶斜上方打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那双精明的、藏在镜片后面的小眼睛显得更加深不可测。他面前的保温杯盖子敞开着,几颗红艳艳的枸杞在热水里沉沉浮浮,像极了林远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
“王主任,您找我?” 林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他站在办公桌前,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而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就是横亘在他与法官之间的、象征着权威的巨大壁垒。
王主任没有立刻说话。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探照灯,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在林远苍白、狼狈的脸上扫视了一圈,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剥开他的皮肉,看看里面还剩多少“教师的担当”。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墙上挂钟秒针“咔哒、咔哒”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敲在林远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王主任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重量:
“小林老师啊,” 他拖长了调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听说……你给7班上的第一堂课……效果……不太理想?”
明知故问!绝对的明知故问!林远内心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王主任那副“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他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喉咙发紧,艰难地试图解释:“王主任,情况是这样的,7班的课堂纪律……”
“纪律?” 王主任猛地打断了林远的话,如同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陷阱突然合拢!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瞬间射出锐利的光,脸上刻意维持的平和瞬间被一种混合着失望、责备和“恨铁不成钢”的严厉表情取代。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领导特有的训导腔调:
“7班是有点小问题!这我承认!” 他大手一挥,仿佛那些“小问题”不过是饭粒掉在桌上那么微不足道,“但是!小林啊!这不是理由!更不是你工作没做好的借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发出了震慑性的声响,又没震翻他的枸杞水),那“砰”的一声,惊得林远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学校!把这么重要的班级交给你!” 王主任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个字都像重锤砸下,“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是对你这个年轻人的重点培养!是给你压担子、让你快速成长的机会!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锻炼平台!”
“锻炼平台?” 林远内心疯狂吐槽,“这平台是建在火山口上了吧?随时准备把我炸上天!”
王主任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语速加快,火力全开,一顶顶“高帽子”如同不要钱似的往林远头上猛扣:
“年轻人!遇到一点点困难就想退缩?就想撂挑子?这怎么行!这叫什么?这叫缺乏担当!缺乏责任感!缺乏攻坚克难的勇气!”
“教师是什么?是园丁!是蜡烛!是要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这点挫折都受不了,以后怎么挑大梁?”
“想想那些信任你的领导!想想那些需要你的学生!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对得起谁?!”
林远被这连珠炮似的“道德绑架”和“责任大棒”砸得头晕眼花,感觉自己像个十恶不赦、临阵脱逃的懦夫。他张了张嘴,那句在喉咙里盘旋了无数遍的“我要辞职”,在对方强大的气场和义正辞严的指责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眼看林远被噎得说不出话,王主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话锋一转,语气稍稍缓和,但内容却更加致命,充满了赤裸裸的现实威胁和冰冷的体制压力:
“小林啊,” 他身体后仰,重新靠回椅背,手指交叉,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却透着寒冰,“你还年轻,可能不太清楚。这个试用期……很重要啊!” 他刻意加重了“很重要”三个字。
“你现在是试用期教师,合同上白纸黑字签着呢!这才刚来,凳子都没坐热,课就上了一节,你就说要走?这算怎么回事?” 他摊开手,一副“你太不懂事”的表情。
“往小了说,这是对工作不负责任!往大了说,这是违反合同!是要记入个人档案的!档案啊,小林!那可是一辈子跟着你的东西!上面要是留下个‘试用期表现不佳,擅自离职’的评语……”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看着林远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的脸,满意地看到预期中的恐惧效果,“啧啧,对你以后的发展,影响可是非常非常……负面的!”
他端起保温杯,慢悠悠地吹了吹水面上的枸杞,呷了一口,仿佛在欣赏林远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放下杯子,他继续施压,语气更加不容置疑:
“再说了,学校现在师资多紧张,你不是不知道!尤其高二年级,一个萝卜一个坑!张老师身体不好,在家休养。你这一走,7班怎么办?扔给谁?没人!根本没人能立刻顶上!” 他双手一摊,摆出一副“学校离了你立马瘫痪”的架势,“你这一撂挑子,整个年级的教学秩序都要受影响!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林远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合同、档案、责任……这些冰冷的词汇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将他死死捆住。王主任的话,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扼住了他试图挣脱的喉咙。他想说“我宁愿不要这破档案”,想说“7班没我地球照样转”,但在对方那强大的、代表着体制和权威的气势面前,这些话都显得如此微弱可笑。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王主任……我……我确实感觉……自己能力有限,无法胜任7班的工作……我怕耽误学生……所以,我想……”
“你想什么?辞职?” 王主任猛地打断他,脸上的“语重心长”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强硬,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不行!绝对不行!”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小林老师,困难是暂时的!办法总比困难多!你现在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克服!是拿出你的智慧和勇气,去解决问题!”
“学校把7班交给你,是信任你,也是考验你!这就是你证明自己的机会!拿出点年轻人的魄力来!”
“克服困难!尽快拿出成效!这才是你应该想的,应该做的!” 他用力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给这场单方面的“思想教育”画上句点,“好了!回去好好反思一下!想想怎么把班带好,把课上好!拿出点成绩来给我看!不要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
王主任挥了挥手,那动作充满了“谈话结束,你可以滚蛋了”的不耐烦。他甚至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低头看了起来,仿佛林远已经不存在。
林远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僵的石像。胸腔里翻涌着巨大的憋屈、愤怒和不甘,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却被王主任那盆名为“合同”、“档案”、“责任”的冰水当头浇下,只剩下呛人的浓烟和冰冷的灰烬。他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导处那扇厚重的门的。走廊昏暗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酸。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逃离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口袋里手机那冰冷的触感还在,但他知道,那些招聘信息,此刻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泡影。
王主任那冰冷强硬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不行!绝对不行!”“克服困难!拿出成效!”
怎么克服?拿什么克服?李浩的挑衅?吴明的无视?陈小雨的漠然?还有那一屋子沸腾的、充满恶意的喧嚣?他感觉自己像被绑住了手脚,扔进了那个名为高二(7)班的斗兽场,而王主任,就是那个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裁判,只负责下达“战斗”的命令,却不管他手里有没有武器。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林远麻木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母上大人”。
他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母亲那带着哭腔的、充满期望的声音仿佛已经穿透时空,在他耳边响起:“远啊,工作稳当了吧?当老师感觉怎么样?啥时候能转正啊?你爸的药……”
家庭经济的压力,如同另一条无形的、却更加坚韧的绳索,从电话那头延伸过来,和王主任套下的枷锁一起,将他死死捆住,动弹不得。
辞职?退路在哪里?他连下一顿饭钱在哪都不知道。
留下?前面是刀山火海,是随时可能将他吞噬殆尽的“龙潭虎穴”。
林远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名字,又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教导处门,再看看走廊尽头高二(7)班教室的方向。一股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茫然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被逼上梁山的林远,手里没有板斧,只有一本被揉皱的教案和一肚子的憋屈。
这“困难”,到底该如何“克服”?
这“成效”,又该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