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不合时宜的明媚，透过高二（7）班那几块还算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教室前排的几张空课桌上。林远站在教室门外，手里紧紧攥着那份他熬了半宿、反复推敲、自认为还算“精彩”的教案。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得有些发皱，指尖冰凉，掌心却一片潮湿。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胸腔里那只正在疯狂蹦迪的兔子给按下去。鼻翼间充斥着老旧教学楼特有的味道——粉笔灰、淡淡的霉味、过期清洁剂的残留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青春期荷尔蒙躁动与某种破罐破摔混合的、难以名状的气味。
“林远，你可以的！” 他给自己打气，尽管这声音在脑海里听起来虚弱得像蚊子哼哼，“拿出威严！展现专业！用知识的力量征服他们！第一印象很重要！” 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大学教育心理学课本上的金句，什么“建立积极的师生关系从第一堂课开始”，什么“清晰明确的课堂规则是有效管理的基础”……这些理论此刻像五彩斑斓的肥皂泡，看着很美，一戳就破。
他再次做了个深呼吸，感觉空气都带着刺儿。然后，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推开了高二（7）班那扇漆皮剥落、仿佛写满了沧桑故事的教室门。
“吱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是在为即将上演的剧目拉开沉重的序幕。
门开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各种频率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差点把林远掀了个跟头！
想象中“新老师驾到，众生噤若寒蝉”的场面？不存在的！
眼前是一片沸腾的、活力四射（或者说，活力过剩到失控）的海洋：
人声鼎沸：后排几个男生正围在一起，唾沫横飞地争论昨晚的球赛，音量之大，堪比激情解说员，中间还夹杂着几句不太文明的“术语”。
桌椅交响乐：有人把椅子当成了摇摇椅，前仰后合，金属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嘎吱——”声，如同垂死的哀鸣。有人则热衷于将桌子前后推拉，玩着自得其乐的“碰碰车”游戏，“哐当”、“哐当”的撞击声此起彼伏。
移动dJ现场：教室角落，不知谁的手机正以最大音量外放着某位当红流量小生的新歌，鼓点强劲，旋律洗脑，伴随着歌手那略显油腻的“oh baby~”，顽强地试图成为这片嘈杂声中的主旋律。
其他协奏：女生的尖笑，书本拍桌子的“啪啪”声，铅笔盒掉在地上的“哗啦”声，还有角落里疑似薯片包装袋被揉搓的“悉悉索索”……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气势恢宏、毫无章法的“青春狂想曲”，分贝之高，足以让窗台上的灰尘都兴奋地跳起了踢踏舞。
林远感觉自己不是走进了一间教室，而是误入了一个人声鼎沸、锣鼓喧天的菜市场，还是那种即将被强拆、摊主们正在做最后狂欢的菜市场。他精心准备的诗意开场白，瞬间被这巨大的噪音洪流冲得渣都不剩。
他硬着头皮走上讲台。讲台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紧张，脚下的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站定，努力挺直腰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高大、威严一些（尽管他觉得自己此刻渺小得像误入狼群的哈士奇）。他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穿透这片喧嚣的泥沼：
“同——学——们——！安——静——！上——课——了——！”
声音拔高，带着点破音，在嘈杂的声浪中艰难地撕开一道口子。部分靠近讲台的学生，声音稍微小了一点，好奇地抬起头，打量着这位看起来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的新面孔。
林远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安静瞬间，赶紧自报家门，语速飞快，生怕被打断：“我是你们新来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叫林远！树林的林，远方的远！从今天开始……”
话音未落！
“哐当——！！！”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刺耳、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制造的巨响，猛地从教室后方炸开！如同一颗噪音炸弹，瞬间将林远好不容易营造出的那一点点脆弱安静炸得粉碎！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被这声巨响吸引过去。
只见教室最后排，靠墙的位置，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缓缓地将后仰到极限的椅子腿，重重地落回地面。那椅子显然承受了它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压力，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制造这巨响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宽大t恤、头发剃得极短、几乎能看到青皮的男生。他叫“李浩”。
李浩并没有坐正，反而将椅子后两条腿微微翘起，只用前两条腿支撑着身体，以一种极其嚣张、极其放松的姿态斜靠在墙上。他双手抱胸，下巴微微抬起，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充满挑衅意味的冷笑。那双眼睛，像草原上锁定猎物的狼，锐利、冰冷、带着点玩味，直勾勾地钉在林远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说：“新来的？就这？继续你的表演啊？”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仪式感的“下马威”，效果拔群！短暂的死寂后，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更大声的哄笑和口哨声！
“浩哥威武！”
“新老师，椅子说它想躺平！”
“继续啊老师！别停！”
几个显然是李浩“小弟”的男生，立刻起哄架秧子，拍桌子跺脚，唯恐天下不乱。整个教室刚刚被林远勉强压下去一点的秩序，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炸开，比之前更加混乱！
林远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他握着教案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疯狂地擂动着胸腔，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感觉自己精心搭建的“教师威严”人设，在李浩这一记无声的“椅吼功”下，已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个刺眼的源头。目光扫过教室的其他角落，试图寻找哪怕一丝支持或平静。
靠窗的位置，一个瘦削的、穿着宽大校服的女生，“陈小雨”，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次元。她侧着脸，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边脸颊，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嘴唇。她的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里只有几棵无精打采的梧桐树和灰扑扑的天空。教室里的喧嚣、李浩的挑衅、新老师的窘迫，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像一尊凝固的、没有生命的雕像，将自己彻底隔绝在这个沸腾的世界之外。那份彻底的漠然，比李浩的挑衅更让林远感到一种冰冷的无力感。
而在教室另一侧的角落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有些乱糟糟的男生，“吴明”，更是将“专注”二字演绎到了极致。他整个上半身几乎趴在桌子上，脑袋深埋，只留给林远一个乌黑的后脑勺和两只竖起的、戴着黑色大耳机的耳朵。他的双手藏在桌肚里，手指正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手机屏幕上疯狂点击、滑动。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在他镜片上，反射出激烈战斗的画面光影。耳机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噪音（包括林远的声音），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虚拟战场里，嘴角偶尔还会因为游戏里的某个操作而微微牵动一下。那副旁若无人的架势，仿佛讲台上站着的不是新班主任，而是一团无害的空气。
林远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舞台剧演员，卖力演出，台下观众却各干各的——有人拆台，有人睡觉，有人压根没买票进场！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巨大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强压着情绪，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目光扫过讲台上的点名册。点名！对，点名！这是班主任的权威！他抓起花名册，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安静！现在开始点名！” 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尖锐，“我叫到名字的同学，答‘到’！”
他翻开第一页，目光锁定第一个名字：“李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后排那个嚣张的身影。李浩依旧保持着那副“大爷坐姿”，闻言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嘴角那抹冷笑更深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用一种极其怪诞、仿佛捏着鼻子的太监腔调，慢悠悠地应道：“喏——奴——才——在——呢——”
“噗嗤！”“哈哈哈哈！” 教室里瞬间笑炸了锅！有人笑得直拍大腿，有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出来了。李浩那几个小弟更是笑得捶胸顿足，仿佛听到了本年度最佳笑话。
林远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火辣辣的疼。他手指死死捏着花名册，指节泛白，几乎要将纸张戳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那刺耳的哄笑，目光艰难地移到下一个名字。
“吴明！” 他喊道，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角落里那颗沉浸的黑脑袋，纹丝不动。手指在桌肚里的操作频率更快了，显然游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吴明！” 林远提高了音量。
依旧毫无反应。吴明仿佛灵魂出窍，整个人的精气神都灌注到了那方小小的手机屏幕里。
林远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几乎想冲下去把他的耳机扯下来。
他咬着牙，目光扫向窗边：“陈小雨！”
靠窗的少女，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连眼睫毛都没颤动一下。她的目光依旧执着地黏在窗外某片虚无的云彩上，仿佛“陈小雨”这个名字，与此刻坐在窗边的她，毫无关联。那份彻底的漠视，比李浩的挑衅更让人心头发冷。
“王强！”
“到~~~” 一个男生故意用绵软无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调子回应。
“张丽丽！”
“嗳！来啦！” 一个女生尖着嗓子，用模仿青楼老鸨的夸张语气应道，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点名，这本该是建立秩序、确认权威的环节，彻底沦为了一场荒诞不经的闹剧！每一个被叫到的名字，都伴随着各种怪腔怪调、刻意搞怪的回应。学生们仿佛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发泄口，将捉弄新老师当成了一场集体狂欢。
林远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精神病院的小丑。精心准备的教案静静地躺在讲台上，成了最讽刺的背景板。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衬衫也被冷汗浸湿了一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紧握的拳头藏在讲台下面，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内心那滔天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无力感。
他张了张嘴，想再次吼出“安静”，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讲台下，是一张张或挑衅、或漠然、或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面孔，汇成一片汹涌的、充满恶意的海洋，而他，就像一叶孤舟，正在这惊涛骇浪中，绝望地打着旋，眼看就要被彻底吞没。
这地狱般的第一课，才刚刚过去不到十分钟。林远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所有心理防线，已经在这帮小祖宗的“热情欢迎”下，土崩瓦解。他像被扒光了丢在舞台中央，狼狈不堪。
接下来该怎么办？硬刚？他感觉自己毫无胜算。认怂？那以后还怎么带这个班？难道真的如老张所言，只能“自求多福”？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讲台上那份被他寄予厚望的教案，那上面娟秀的字迹此刻看起来如此苍白可笑。精心准备的开场白？别开玩笑了！他现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林远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伸向了那本教案。仿佛那不是教学计划，而是茫茫大海中，唯一一块……即将沉没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