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来到了1964年。
那天上午,阳光正好,我和蓉蓉正在办公室里做病历卡整理。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所长推门而入,满脸激动。
“你们两个,跟我来一趟办公室。”他语气里藏不住尾音里的颤。
我和蓉蓉对视一眼,急忙放下手里的文件跟上。
进了所长办公室,他亲自给我们倒了两杯热茶,才终于说出那句几乎让人不敢相信的话:“华西——华西医院,西南最好的医院,来信说要成立司法精神病学教研室,点了你们两位的名,让你们去省城开会。”
我一时语塞,耳边轰然一响。
蓉蓉怔在那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华……华西?真的?”
所长用力点头,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是真的!我没想到,他们居然知道咱们城关有人在做精神学,还愿意请你们俩去开会。你们是我们镇上第一个被点名请去省城开学术会的宣传员!”
我和蓉蓉听着,只觉得心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等回到办公室,玉琴第一个扑上来:“怎么样?是不是大事?我刚才听见所长那嗓门都抖了!”
我和蓉蓉对视了一眼,开心得都快跳起来:“我俩要去华西开会啦!”
祖德哥和小兵也从走廊里冒出来,嘴里喊着:“哇——我们城关出头啦!”
小兵直接吹起口哨,拍着桌子大声说:“这才是真本事,凭你们自己干出来的!”
掌声、笑声、喊声在小小的办公室里炸开。
三天后,我们坐上了去省城的绿皮火车。
那是一列发车慢、车厢旧、座位窄的老式列车。
车厢里飘着热水瓶的味道、炒花生的香气,还有脚步声、咳嗽声、孩子的哭声……一切都那么嘈杂、真实。
从城关到省城,若放在21世纪,一个小时的高铁足够;可这绿皮火车一路缓缓而行,穿过群山,绕过丘陵,足足晃了两天两夜。
白天我们坐着打盹,晚上就蜷在铺位上睡觉。
火车咣当咣当地晃,我们便顺着那节奏说心事。
蓉蓉抱着一本《精神疾病与司法案例》,在昏黄的车灯下埋头苦读。
她从没来过省会,这一路,这个第一次进城的小姑娘,倔强又不肯露出怯意。
不知道在想什么,我靠在对面的座位,看着她眼下隐约的青色,忽然低声问:“蓉蓉,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了,你会怎么办?”
她头也不抬,轻笑了一声:“你能去哪儿?城关又没海。”
我却咬了咬牙,认真追问:“如果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小段,之后便不再出现,你会难过吗?”
她终于停下笔,抬头看我,眼神中有些疑惑。可最终,她点了点头。
“会难过,”她轻轻说,“但我不会怪你。你那么优秀,会有更好的去处的。”
我握紧被褥角,轻轻笑了:“那就好。”
“你怎么突然说这些?”她问。
我没法回答,便绕开话题:“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一个小姑娘,圆圆的脸,笑起来眯着眼,别人都喊她‘小水’……那就是我。”
蓉蓉似懂非懂地皱眉:“小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眨了眨眼:“可能五行缺水吧。”
她的眼神中全是迷茫,嘴上却笑了:“那等我见到这个‘小水’,我就知道那是你。”
她不知道的是——
1998年,我出生那年,爸爸拉着她去找人算命。
算命的说:这孩子命格硬,但五行缺水。
她本不信这些,可那天回来,在公交车上一直沉默。风吹得窗玻璃咯咯响,阳光正晃得人睁不开眼,她一句话没说。
爸爸后来和我说,回到家,她没有进屋,而是去了阳台。
坐了很久很久,手里握着那张八字纸,唇边一直低声重复着那几个字:“五行……缺水?”
第二天,她拿着户口登记单,亲手把我的小名写上去:小水。
这个名字,一叫就是二十多年。
从小到大,爸妈、外婆、老师、邻居,所有人都叫我小水。
在绿皮火车上晃了两天两夜,终于在清晨到达了省城。
刚下车,她还在打哈欠,我却突然整个人清醒了——
那是我熟悉的地方。
站前广场的旧楼,尘土飞扬的马路,熙攘叫卖的人声。
即使眼前的一切比我记忆中破旧了太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方向。
我拉着她往左拐,穿过一条斜斜的胡同,经过一个卖早点的推车摊时,她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往这边走?”
我笑笑,没说出真相:“直觉吧。”
可我心里清楚——这是回家的路。
从这里往前走,是泡桐树小学。那年头它刚建不久,还是省委子弟学校,门口的木牌子上刷着大大的红漆字“为人民服务”,几个小孩穿着补丁裤子在泥地上跳皮筋。
再往前是石室联合中学,那个时候它还没有建校。
最前方,是千年老校石室中学。
六十年后,我在这些地方读书、路过、告别;
六十年前,我却站在它们的旧貌中,如梦初醒。
蓉蓉跟在我身后,忽然拉住我,皱着眉:“你是不是从火车站下来后情绪就有点不对?”
我勉强笑了笑:“没事,只是累了。”
可我知道,不是累。
是想家了。
我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家商铺、每一段季节气息。
可如今这座城市,却旧得让我几乎认不出来。
那天中午,我带蓉蓉走进一条老巷子,按我记忆中的路线找那家蛋烘糕摊。
可走到那个路口时,我却愣住了——
那家蛋烘糕摊影子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写着“此处征收建设文化馆”的砖墙。
转头再去找小时候爱吃的担担面店,也早不在了,只剩一堆杂草。
我怔怔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六十年。
不是一段回忆,几乎是一整个世界的裂缝。
下午,我们去华西报到,之后顺路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蓉蓉拎着一篮青菜蹲在一摊前挑豆角,我站在旁边,抬头望向街对面。
那是2025年我常去的一家电影院。
我高中那会儿在那儿兼职过售票,也在那里和朋友们看过无数场电影。
可此刻,那地方还只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肉铺,挂着猪头、鸡肠,浸着血水的地板上粘了灰。
我再也忍不住,转过身,背着蓉蓉,蹲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蓉蓉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菜篮子冲过来:“小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着头,只是止不住地哭。
我不是害怕自己找不到华西,也不是难过蛋烘糕摊没了,我是突然意识到——真的从2025年,落进了1964年。
我怕我回不去了。
怕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怕再也听不到外婆外公叫我“小水”。
蓉蓉抱住我,手掌轻轻在我背上拍:“别怕,我在这儿。”
我抱着她,像个卸下盔甲的孩子,哭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