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
浓云如墨,彻底吞噬了月华,只有几粒星子在天穹深处挣扎着透出微光,旋即又被流云掩去。
戌时三刻起风了,风穿过庭院里的老槐树,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呜咽,更衬得四下里一片死寂。
褚府书房内,唯一的光源是书案上那盏琉璃罩灯。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四壁投下摇晃的、巨大的影子。
褚景彦伏案而坐,清隽的侧脸在光影明灭间显得格外专注,也格外疲惫。
他眼下一片淡青,是连续多日熬夜追查留下的痕迹。
书案上早已堆叠如山。
左侧是宝相寺废墟中寻获的焦黑残卷,纸张脆弱,墨迹漫漶,需得极小心才能辨认。
右侧是他亲手誊录整理的户部旧档摘要,中间铺开的宣纸上,则是他连日来梳理的线索脉络,箭头交错,代号密布。
他正试图从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数字、地名、代号与时间中,寻到那本暗账真正的流向。
夜越来越深,寂静如同实质的潮水,包裹着这间亮着孤灯的书房。
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翻动残卷时极其小心的窸窣声,以及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不知不觉,更漏已指向子时。
门外传来极轻的、带着些许迟疑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王大娘轻轻叩了叩门,端着一只红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只青瓷盖碗,碗沿还氤氲着些许热气。
“景彦,夜深了,用些莲子羹吧,清心安神。”王大娘将碗放在书案一角,声音慈和。
“你奶奶方才还念叨,说你房里的灯总亮到三更天,劝你早些歇息。”
褚景彦从满纸疑云中稍稍抬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母亲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娘,我看完这一处便歇下,你和奶奶也早些睡吧,不必挂念我。”
王大娘欲言又止,看着褚景彦眼底的血丝和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替他将灯芯拨亮些,又仔细掩好半开的窗,才悄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重新陷入寂静。
褚景彦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拉回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中。
时间在静默的推敲与思索中悄然溜走,案头那碗莲子羹的热气渐渐散尽,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膜。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阵强烈的倦意伴随着头痛袭来。
褚景彦放下笔,用力按了按眉心,目光落在已经凉透的瓷碗上。
也罢,用了便歇息吧。
他端起碗,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羹已凉透,入口是过于直白的甜腻,滑过喉间时带来一丝不适的黏滞感。
他微微蹙眉,正待放下,一股极其熟悉、却远比记忆深处更为凶猛暴烈的寒意,猝然自胃腑炸开,瞬间沿着血脉窜向四肢百骸。
“唔!”褚景彦闷哼一声,手中瓷碗“哐当”坠地,摔得粉碎,清亮的羹汁与瓷片四溅。
天旋地转,眼前的字迹、烛光、书架……
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扭曲、旋转、重叠。
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淹没了外界一切声音。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狠命揉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肺腑的剧痛,沉重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铁锈般的气味却在口腔鼻腔里弥漫开来,带着死亡的气息。
是毒!
而且,是两年前差点要了他性命的那种奇毒。
不,不对,这次的毒性更烈,发作更快,势头更猛!
他想喊,想示警,想让其他人知道有刺客下毒,声音冲出喉咙却微弱破碎得如同垂死蚊蚋。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撑起身子,手臂却软绵如絮,不受控制地颤抖。
眼前的光迅速暗下去,浓稠的黑暗如同拥有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瞬,他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挥臂扫落了手边的茶盏。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紧接着,是他身体从椅中滑落,重重砸在地板上的闷响。
万幸的是,周颂宜在太医院与几位资深太医商讨牛痘接种后续的推广细则,以及编纂定稿。
其中几处关于疫情统计与文书上报的条款,涉及户部旧例,她记得褚景彦曾提过相关章程,便想带回与他商讨。
她知道以褚景彦的性子,这个时辰定然还未歇息。
马车在褚府门前停下时,周颂宜心中便莫名一跳。
太静了。
平日即便夜深,府中亦有巡夜侍卫规律走过的脚步声,而此刻,除了风声树响,竟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连往日总会迎上来的王大娘也不知所踪。
她立刻提起裙摆,加快脚步向内走去,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收紧。
穿过熟悉的回廊,远远便瞧见书房方向窗纸上透出的、兀自摇曳的烛光,房门却虚掩着一条缝。
里面没有惯常的翻书声或踱步声,只有一片空洞的寂静。
周颂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几乎是扑到门前,一把推开门扇。
烛光跃入眼帘的瞬间,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褚景彦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边蜿蜒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渍。
他身侧的地面上,是打翻的瓷碗碎片和一滩早已冰凉的莲子羹残渍。
“景彦!”
一声凄厉的惊呼破喉而出,周颂宜扑跪在他身边,指尖颤抖着探向他的颈侧。
触手一片骇人的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
再看他面色,已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青灰,嘴唇更是呈现出深紫近黑的绀色。
这症状……这症状!
当年几乎夺走褚景彦性命的奇毒,竟再次出现。
而且,来势更为凶险酷烈!
巨大的恐惧与滔天的愤怒如同两道巨浪,狠狠撞击着周颂宜的心神,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也要被这灭顶的冲击打垮。
但下一刻,多年严苛医学训练淬炼出的本能,以及无数次危急病患面前锤炼出的钢铁意志,强行压倒了所有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冰冷如刀,割过喉咙,却让她瞬间彻底冷静下来,眼神锐利如出鞘寒刃。
她一边扬声朝外疾呼,声音穿透夜色,带着急切:“来人,速速封锁府邸各门,许进不许出!
立刻去太医院,请赵院使和擅长解毒的陈太医火速前来!
再去我东厢药房,取紫檀木架上第三格那个玄色木盒,里面有白瓷药瓶,快!”
呼喝的同时,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迅速解开褚景彦的衣襟,让他呼吸稍畅。
指尖已从随身携带的羊皮针囊中捻出数根细长的银针。
烛光下,她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捏着银针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但她稳住手腕,眼神凝如寒星,认穴之准,下手之稳,丝毫未受内心惊涛骇浪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