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运友这番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字字诛心的话,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让整个紫宸殿的气氛炸裂又骤然凝固。
承乾帝握着考卷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的兴奋与光彩已然褪尽。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殿内众臣,声音听不出喜怒:“诸位爱卿,李尚书所言,你们怎么看?”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些原本就对考卷中激进提议心存疑虑,或是与李运友利益攸关、或是单纯不愿招惹是非的大臣,开始小心翼翼地附和。
一位须发花白、资历颇深的老翰林颤巍巍出列,斟酌道:
“陛下,李尚书所虑,不无道理。
科场清白,乃朝廷取士之根基。
若有才华而无德行,或借势攀附以求进身,确非国家之福。
此事……还需慎重。”
另一位与李运友交往密切的礼部侍郎也接口道:
“是啊陛下,陆家势大,若此子真与陆家过从甚密,难免瓜田李下之嫌。
纵然其才惊艳,为堵天下悠悠众口,以示朝廷公正,或许……此番名次,需得仔细斟酌。”
这些话语,如同无形的绳索,一道道缠绕上“褚景彦”这个名字,试图将他刚刚展露的光芒重新拖回黑暗。
但并非所有人都被李运友牵着鼻子走。
都察院一位以刚直不阿着称的御史大夫,眉头紧锁,出列朗声道:
“陛下!臣以为不然,李尚书言辞含糊,可有真凭实据?
若无实据,仅凭坊间流言蜚语,便要否定一位才华横溢的士子,抹杀其心血之作,这岂不是因噎废食,寒了天下凭真才实学应试的举子之心?
若如此,往后科场,是否只需比拼家世背景、人脉关系,无需再看文章优劣?”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浩然正气,目光直视李运友:
“李大人,你口口声声为朝廷声誉、为陛下圣明着想,却在此仅以莫须有之词,便要断送一个寒门士子的前程,此举,莫非就是维护科场公正之道吗?”
李运友面对指责,面上笑容不变,反而显得更加无奈与委屈,他向着御史大夫微微拱手。
“王御史言重了,本官何尝不惜才?
正因惜才,才更怕其行差踏错,玷污了自身清誉,也连累了陛下识人之明。
本官方才也再三强调,绝无质疑褚举人才学之意。
只是提醒陛下与诸位同僚,取士需全面考量,德行与文章并重。
既然已有风声,谨慎查证,总好过将来酿成大错,追悔莫及吧?
这也是为那褚景彦本人负责啊。”
他这番以退为进、处处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辩解,让那王御史一时气结,却难以找到更犀利的言辞反驳。
毕竟,李运友始终没有明着说褚景彦舞弊,只是提醒要注重品性,要谨慎查证。
承乾帝看着底下臣子的争论,心中愈发烦躁。
他既欣赏褚景彦的才华,不愿就此埋没;又确实对李运友暗示的攀附、幸进心存芥蒂。
作为帝王,他最忌讳的便是臣子结党营私,玩弄科场。
“够了。”他沉声开口,打断了殿内的争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皇帝身上。
“科场清誉,确为根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垂首恭立的众臣。
“然,仅凭坊间流言便定士子之罪,亦非君子所为,孰是孰非,朕当亲自验之。”
他心中已有决断。
如此人才,弃之可惜,但也不能不察。
最好的方式,便是亲自考较。
“传朕旨意,此次春闱,擢褚景彦入殿试。”
数日后,太和殿。
殿试乃科举最高一级,由皇帝亲自主持。
数十名经过层层筛选的贡士肃立殿中,气氛庄严肃穆。
褚景彦站在其中,虽衣着依旧朴素,面色也因之前的耗损略显苍白,但身姿挺拔,眼神沉静,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他能感觉到,自他踏入这金殿起,便有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其中一道,尤为阴冷,正是来自文官队列前列的户部尚书李运友。
承乾帝端坐龙椅之上,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殿中诸生。
他的视线在褚景彦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与探究。
殿试题目由皇帝亲拟,并非具体策问,而是一道更为宏大的题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题目一出,众贡士皆凝神思索。
此题看似空泛,实则极难把握,既要阐述治国方略,又要契合帝王心术,分寸拿捏至关重要。
诸生依次上前应答。
有人大谈仁政德治,有人强调严刑峻法,有人主张无为而治,皆引经据典,各有道理,但大多流于表面,未能深入帝心。
终于,轮到了褚景彦。
他稳步出列,行礼如仪,姿态不卑不亢。
经历了贡院中的生死考验,面对这金殿威仪,他心中反而一片澄澈。
“陛下。”他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臣以为,帝王之政,在于因时与度势;帝王之心,在于公与明。”
开篇不同凡响,直接切入核心。
承乾帝眼神微动,示意他继续。
“政无常形,唯其时也。
昔年高祖休养生息,是为因时;武帝北击匈奴,亦是因时。
今我大梁,内忧外患并存,若仍固守祖宗成法,或一味空谈仁义,无异于刻舟求剑,南辕北辙。
此政之因时也。”
“然,时势易变,政令亦需度势。
清丈田亩,可增国库,然需度豪强兼并之势,徐徐图之;开设市舶,可通有无,然需度海防边患之势,谨慎推行。
锐意革新固然可敬,然不顾现实,急于求成,则欲速不达,反生祸乱。
此政之度势也。”
他并未直接重复考卷上的具体策略,而是将其上升到了执政理念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