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仁德堂一展身手后,周颂宜医术精湛的名声便不胫而走。
沈主事严格遵照她和老大夫共同制定的方案为小儿子调理,每隔几日便抱来药堂请脉。
那孩子的状况果然一日好过一日,茶褐色的尿液渐渐转清,呆滞的眼神重新焕发出属于孩童的灵动,苍白的小脸也慢慢有了红润的血色。
王氏自那日被丈夫以休书震慑,又亲眼见到儿子在正统医治下迅速好转,那点对寺庙秘方的固执终于土崩瓦解。
她虽不再明着阻挠,但每次陪同前来,脸上总带着几分讪讪和局促,目光偶尔与周颂宜接触,也飞快地避开,显然是羞惭难当。
周颂宜对此并不在意,只专注于孩子的病情,偶尔会温和地叮嘱王氏几句饮食起居的注意事项,那平和的态度反而让王氏更加无地自容。
日子在忙碌与期盼中悄然滑过。
周颂宜一边监督着新铺子的装修进展,一边抽空整理自己钻研的妆品配方,只待薛云烟到来,便可大展拳脚。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洒进来。
她刚与工匠敲定了楼上雅间最后一批家具的样式,贴身丫鬟便急匆匆地走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小姐,褚公子回京了!”
周颂宜手中的图纸轻轻一颤,险些滑落。
“不仅他人回来了。”丫鬟继续道,“还将家人,薛夫人母子,都接来了京城。”
周颂宜的心情有喜悦,有近乡情怯的紧张,更有一丝必须面对现实的凝重。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吩咐备车,又亲自去库房精心挑选了些实用的礼物,这才前往褚家人暂时安顿的位于京城西南角的一处小院。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辘辘而行,周颂宜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她想象着即将见面的场景,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曾经给予她温暖和庇护的小家,如今在京城重逢,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墙角种着几株月季,透着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当周颂宜走进堂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褚景彦风尘仆仆却难掩挺拔的身姿,正扶着精神矍铄的褚老太坐下。
老太太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目光却依旧锐利。
王大娘则有些手足无措地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衣角,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不安,时不时抬眼偷瞄这京城的宅子,又迅速低下头去。
薛云烟正温言安抚着好奇打量四周的宝儿,小男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看到周颂宜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屋内有一瞬间的寂静,连宝儿都乖巧地闭上了嘴。
周颂宜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缓步上前,对着王大娘和褚老太,深深一福,声音清晰而带着歉意:
“娘,奶奶,阿宜……回来了。”
她的喉咙有些发紧,“有些事,一直未能坦诚相告,是阿宜的不是。”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两位长辈脸上,坦然道:
“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吏部侍郎周正谦的女儿,周颂宜。”
“吏部侍郎?”
王大娘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阿宜出身定然不凡,绝非普通农户所出,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高的门第!
她一时心慌意乱,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媳妇,只觉得自家这简陋的屋子,连带着自己这一身粗布衣裳,都配不上这样金尊玉贵的人。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儿子,眼中满是惶恐和无措。
还是历经风霜的褚老太最为沉稳。
她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周颂宜,从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到身上料子考究的衣裙,再到那双依旧清澈却添了几分坚毅的眼睛。
老太太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阿宜啊。”她唤着这个熟悉的称呼,语气复杂。
“你当初流落到我们安县那小地方,想必……也不是你自愿的。
过去的事,奶奶不多问,我只问你一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沉默不语的孙子。
褚景彦垂着眼睑,薄唇紧抿,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老太太看在眼里,心中微痛,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继续道:
“你和景彦这门亲事,当初情况特殊,我也知道,你们并未圆房。
孩子,如果你想……这门亲事,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我们褚家,绝无半句怨言。”
这话说得通透,却也带着几分无奈和酸楚。
褚老太是何等精明之人,她深知京城权贵之家的门槛有多高。
孙子虽中了状元,看似风光,但在京城这潭深水里,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科状元,与盘根错节的侍郎府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别的不说,单看他们如今只能在京城角落租住这小院,连一处属于自己的宅邸都购置不起,便知其中差距。
她不愿孙子将来受人白眼,更不愿勉强这个她内心颇为喜爱的姑娘。
长痛不如短痛。
周颂宜心中震动,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她没想到褚老太会如此直接,且如此为她、为褚景彦着想。
她看到王大娘眼中的惶恐加深,几乎要落下泪来,看到薛云烟脸上的惊讶与担忧,也看到褚景彦虽然沉默,但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微微紧绷的下颌,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