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了早朝,皇上来到了延庆殿,此时卫临正在给端妃换药。听到皇上来了,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可还是立刻跪在了地上行礼。
“臣妾……”端妃也起来行礼,只是她伤了脚踝,起来时艰难无比,却还是依规矩行了礼。
“起来吧。”皇上无视了她的伤,连扶都没有扶,只是坐在了她的床上,“听闻你为了救温宜受了伤,如今好些了吗?”
端妃撑着榻沿,借着身旁吉祥的搀扶才慢慢起来,脚踝落地时还是忍不住轻颤了一下,却仍垂着眼回话,“谢皇上关怀,臣妾已无大碍,不日便能如常伺候。”
她掌心的纱布还透着浅淡的药味,是昨夜卫临特意换的新药,可此刻被皇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扫过,竟莫名觉得那伤处又烫了几分。卫临仍跪在殿中,余光瞥见端妃紧抿的唇角,悄悄抬了抬眼,却没敢多言。
皇上目光掠过她缠满纱布的脚踝,语气听不出喜怒,“救温宜是本分,只是你素来稳重,怎会连自己都顾不住?倒让宫里人看了笑话。”
端妃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蜷了蜷,连带着掌心的伤都似被这话勾得发疼,却仍维持着温顺的模样,“是臣妾失仪了,往后定当更谨慎些,不给宫里添闲话。”
吉祥在一旁扶着她的胳膊,指尖悄悄用了点力。昨日本该是曹贵人宫里的人守在公主身边,偏是那些人贪懒躲了懒,才让自己主子不得不扑过去护着温宜,如今倒成了自己主子的不是。可这话她不敢说,只能悄悄抬眼,见皇上毫无动容,又飞快地垂下了头。
跪在地上的卫临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开口的念头。他方才给端妃换手肘药膏时,还见那处瘀青紫得发黑,是为了护住公主跌下去时硬生生磕在石板上造成的。这样的力度,一个不小心,她会骨折的,可皇上却只字未提疼不疼,反倒先提笑话。
皇上似没瞧见殿内几人的微妙神色,指尖随意拨了拨榻上的锦毯,“既知谨慎便好。温宜是朕的公主,自然要护着,但你是朕的妃嫔,也该顾着自己的体面。”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端妃仍渗着药味的手掌上,语气淡得像在说不在意的事,“药膏不够便让人去太医院取,别总想着省。”
这话听着是关怀,落在端妃耳里却只剩寒凉。她微微屈膝谢恩,脚踝的纱布蹭过裙摆,疼意混着心口的涩,竟分不清哪处更甚。这深宫的恩宠,原是这般模样。纵是舍身护人,也换不来半分真切疼惜,只剩规矩里的体面,和藏不住的疏离。
皇上没说几句话就走了。端妃行完礼,终究撑不住,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娘娘!”卫临一把将她抱住护住,掌心刚触到她微凉的肩头,就觉出她抖得厉害。方才在皇上面前强撑的没事全然褪去,只剩细密的冷汗浸透着寝衣领口,连呼吸都带着疼意的颤抖。
吉祥也慌了神,忙蹲下身想去扶端妃的脚踝,却被卫临抬手拦住,“别碰,怕是方才行礼时又抻着了。”他小心翼翼将人打横抱起,往榻上挪时,瞥见端妃攥着他衣袖的手,掌心纱布下隐约渗着淡红,应是方才用力蹭破了新结的痂。
“卫太医……”端妃埋在他肩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方才本宫是不是很失态?”
卫临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又拿软垫垫在她脚踝下,才垂眸回话,“娘娘只是身子不适,何来失态?快好好躺着,别再动了。”他说着要去取药膏,却被端妃轻轻拽住了衣袖。
她望着帐顶,眼底的湿意终是藏不住,顺着眼角滑进鬓发里,“他半句没问我疼不疼,只说我失了体面,让宫里人笑话。我护着温宜,原也不是为了他的夸奖,可……可连一句真心的关切都没有。”
吉祥站在一旁抹眼泪,却不敢哭出声。卫临沉默片刻,重新拿起药膏,指尖蘸着药汁往她手肘的瘀青处轻轻揉着,动作放得极轻,“娘娘心里的苦,臣知道。可您得好好养身子,往后的日子还长,别跟自己过不去。”
药味漫开时,端妃忽然偏过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声音轻飘飘的,“方才谢谢你,卫太医。这宫里,倒只有你肯真心问我疼不疼。”
卫临蘸着药膏的指尖猛地顿住,指腹下那片青紫还透着硬实的触感,是那日护温宜跌撞时,硬生生磕在宫道上留的伤。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娘娘说笑了,臣只是……只是尽太医的本分。”
帐外的风卷着残叶擦过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端妃望着窗外的梧桐桠,忽然轻轻笑了笑,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进枕芯里,“本分?这宫里的本分多了去了。皇上的本分是顾念妃嫔,宫人的本分是伺候主子,可真能做到的,倒没几个。”她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的闷疼比手肘的伤更甚,“唯有卫太医,你的本分里,带着旁人没有的温度。”
吉祥攥着帕子,眼泪掉得更凶,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卫临沉默地将药膏揉开,药汁的清凉压不住他指尖的微颤。他何尝不知,自己的本分早越了界?从初见她的清冷,到一次次为她调治旧疾,再到方才下意识冲上去抱住她的瞬间,这份心思,早已不是太医本分能裹住的。
可他只能垂眸,将心疼与喜欢全藏进更轻的动作里。缠纱布时,指尖不经意触到端妃微凉的手腕,他像被烫到似的飞快收回,只低声道,“娘娘好好养伤,别想这些了。等开春了,院里的花谢了又开,日子总会松快些。”
端妃望着他专注缠纱布的侧脸,忽然轻声问,“卫太医,你可有那种……吃下去不怎么疼,能马上解脱的药?”不知道怎么的,她突然就不想再等了。对她来说,也许活着根本就是个错误。
卫临缠纱布的手猛地僵住,指节攥得发白,药盒里的瓷勺都撞出轻响。他垂着头遮住眼底的惊惶,只觉解脱二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心口,比钝刀子剌肉还疼。
“娘娘说的是什么话!”他声音发紧,指尖轻轻按了按她手肘的纱布,“皮肉的疼能用药压,心里的疼也能熬过去,哪能说解脱二字?”
端妃望着帐顶的绣纹,无神地说道,“熬?我熬了这些年,从入王府时的满怀期许,到如今连疼都不敢放声哭,这样的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是头?”她偏过头,目光落在卫临发白的指尖上,声音轻得像要飘走,“卫太医,你若有那样的药,便给我吧。我不想再等春天,也不想再守着这空荡荡的延庆殿了。”
吉祥扑通一声跪下,哭着拽住端妃的衣袖。“娘娘!您可不能这么说!等您伤好了,咱们还能在院里种新花,您别想不开啊!”
卫临喉结滚了滚,终是抬眼望向端妃。她眼底没了往日的清冷,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看得他心头发颤。他蹲下身,与她平视,声音里藏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娘娘,您忘了当初说过要好好活下去了吗?您若走了,那些等着您的人,那些您还没见的光景,怎么办?”
端妃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尾,睫毛颤了颤,眼泪掉得更凶,“等着我的人?这宫里除了吉祥,还有谁会等我?梅花年年开,去年看是孤的,今年看还是孤的,等到来年,大抵还是一样。”她抬手按了按心口,闷疼混着伤痛,缠得她喘不过气,“我不想再耽误吉祥了,也不想再等了。这样的光景,见不见,也没什么要紧。”
卫临的指尖在身侧攥得发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端妃说不想等了时,声音轻得像断了线的风筝,却比任何重话都让他心口发沉。他往前凑了凑,膝头蹭过冰凉的青砖,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娘娘,还有臣。”
这话一出,连吉祥的哭声都顿住了。端妃猛地抬眼,眼底的死寂被戳出点细碎的波澜,却又很快沉下去,只剩自嘲的笑。“卫太医是太医院的人,该守宫里的规矩,何苦把自己扯进来?我这延庆殿的冷,怕是会冻着你。”
“臣不怕冷。”卫临垂眸,目光落在她缠满纱布的手背上,那里还留着方才攥他衣袖的褶皱,“臣从在太医院调药时,就总往您这跑,不是因为差事,是……是知道您这儿的梅花开得早,想多来看看。”
他没敢说想多看您几眼,只把心思藏在看梅花的托词里。端妃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前几日雪后,她在廊下看梅,远远见他站在月洞门外,提着药箱却没进来,只静静站了半晌才走。原来那时他不是路过,是真的来“看梅花”的。
“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她声音轻了些,眼泪还在掉,却没了方才的死寂,“开得再早,落得也快,到头来还是空枝。”
“落了也能再开。”卫临伸手,只敢碰了碰她盖在腿上的绒毯边角,指尖的颤意藏不住,“就像日子,再难也能熬。臣会陪着您看今年的梅落,等明年的梅开,哪怕只有臣一个人陪着,也比您孤零零的好。”
吉祥抽噎着点头,拽着端妃的衣袖更紧了,“娘娘,太医都这么说了,您就再等等吧!等开春了,咱们把院里的土翻了,种您最爱的月季,好不好?”
端妃望着卫临眼底那点不肯退的急切,又看了看吉祥通红的眼眶,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蜷了蜷。帐外的风还在刮,却好像没那么冷了。原来这空荡荡的延庆殿里,除了吉祥的牵挂,竟还有人把她的好好活着,藏在“看梅花”的托词里,悄悄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