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五月,天渐渐热了,皇上也鲜少再提去园西的事。浣碧端着茶去勤政殿,竟撞见一个穿着水绿宫装的女子正倚在皇上身边,笑靥如花。是之前一直不起眼的孙答应。皇上握着她的手,眼神里的纵容,和当初看自己时如出一辙。
浣碧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疼得她指尖蜷缩,却不敢作声。她看着皇上对孙答应说芍药开了,朕带你去瞧瞧,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口像被枫叶梗扎着,又闷又疼。
回到住处,她瘫坐在床边,指尖再次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就像她在皇上心里的位置,转瞬就被新的景致填满。四月的枫香还在鼻尖萦绕,可那份隐秘的温存,早已随着渐热的风,散得没了踪影。
可浣碧如今哪里能受得了这种冷落?宫里的端午处处悬着艾草,飘着粽香,各宫都热闹得很,唯有她的小住处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攥着帕子坐了半晌,她咬了咬牙,换了身素净的布裙,借着去园外取药的由头,绕路悄悄去了四阿哥弘历的住处。
院外的石榴花开得正艳,她却没心思看,只在角门外徘徊了片刻,便被值守的小太监认了出来。进了院,见弘历正坐在廊下看书,她屈膝行礼时,声音都带着未平的颤,“四阿哥,奴婢……有要事相求。”
弘历抬眼瞧她,见她眼尾泛红,放下书卷淡淡道,“浣碧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可是宫里过节,有什么新鲜事?”
浣碧攥紧了袖摆,将皇上冷落、孙答应得宠的事咽了回去,只低着头,语气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四阿哥曾说……事在人为。如今……如今只有您能帮奴婢了。”
弘历指尖摩挲着书卷边缘,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半晌才缓缓开口,“帮你?怎么帮?皇上的心思,从来由不得旁人置喙。”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让浣碧心头发紧,“再说了,办法已经告诉了你,你自己留不住人,也怀不上孩子,是你无能。”
无能两个字像针,狠狠扎进浣碧心口。她猛地抬头,眼底的湿雾瞬间涌了上来,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四阿哥……奴婢知道自己没用,可这宫里,除了您,没人会帮奴婢了。”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石榴花瓣,带着卑微的哀求。
弘历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笑,“帮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从不做白费力气的事。”他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你若真有本事,就该自己挣回皇上的眼缘。若没那本事,就算我再给你十条路,你也走不明白。”
浣碧攥着袖摆的手青筋都绷了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却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是啊,在这深宫里,谁会平白无故帮一个没用的宫女?她咬了咬牙,抬头迎上弘历的目光,“只要四阿哥肯再指一条明路,日后奴婢若能站稳脚跟,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弘历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他转身走回廊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半晌才慢悠悠道,“我这里倒是有张助孕的方子,可是……有方子,你不争气也没用啊。”
“助孕的方子?”浣碧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她往前踉跄半步,几乎要跪下去,“四阿哥!求您给奴婢!只要有方子,奴婢一定争气,一定能怀上!”声音里的急切压都压不住,连带着身子都微微发颤。
弘历放下茶杯,从案上取过一张折好的宣纸,指尖捏着纸角却不递过去,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方子是宫里老御医留下的,珍贵得很。你拿了它,若真能怀上,自然是你的造化。可若怀不上,或是出了什么岔子……”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凉薄,“别说是我给的。”
浣碧忙不迭点头,双手高高抬起,掌心因为用力而泛白,“奴婢明白!奴婢绝不会连累四阿哥!日后若真能得偿所愿,奴婢此生都记着您的恩情!”
弘历这才松了手,宣纸轻飘飘落在她掌心。浣碧紧紧攥着,纸边几乎要被她捏碎,指尖触到墨迹的微凉,心口却烧得滚烫。这张薄薄的纸,哪里是什么方子,分明是她在深宫里最后的赌资,赌上名声,赌上性命,也要换一个安稳的将来。
浣碧攥着那张助孕方子回了住处,连夜托人从宫外抓来药材,躲在小厨房里熬煮。药汁泛着苦涩的棕褐色,她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舌尖的苦意却压不住心头的急切。她按方子上的嘱咐调理了几日,瞅准皇上在御花园赏荷的时机,怯生生上前试探,“皇上,西郊的野菊该开了,从前您说……”
话没说完,就被皇上抬手打断。他身边的孙答应正笑着递过一颗剥好的莲子,皇上接过,只淡淡瞥了浣碧一眼,“近日暑热,懒得动。你若无事,便退下吧。”那语气里的疏离,像一盆冷水浇得她浑身发凉。
求皇上不得,方子又似石沉大海,浣碧慌了神。夜里,她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又喝了一碗药,跌跌撞撞摸去弘历的住处。院门关着,她拍门的手都在抖,小太监开门时,见她脸色惨白,额角渗着冷汗,忙引她进去。
弘历正在灯下看书,见她这副模样,眉梢微挑,“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浣碧扑跪在他面前,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四阿哥……皇上不肯见我……方子……方子没用……求四阿哥……帮我……”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几乎要栽倒。
弘历伸手扶住她,指尖触到她滚烫的肌肤,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他挥退了殿内的宫人,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将窗外的月色与蝉鸣都隔在了外头。
第二日清晨,浣碧扶着酸痛的腰肢回到住处。她换了身干净衣裳,慌乱地坐在了铜镜前。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四阿哥脸上的那抹鄙夷与冷淡,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他扶着她起身时,眼神扫过她凌乱的衣襟,没有半分温存,只有一种物尽其用的漠然。
铜镜里的女子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未散的疲惫,鬓边的碎发胡乱贴在颊边,狼狈得不像样子。她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昨夜的荒唐,此刻都化作心口的钝痛。可她不能哭,更不能后悔,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哪怕要踩着自尊与难堪,也要走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铜镜细细描眉,将眼底的红血丝遮去,又在唇上点了点胭脂,勉强衬出几分血色。收拾妥当后,她攥紧了袖摆,目光落在桌上那包没吃完的药材上,眼底闪过一丝决绝。今日,必须再去见皇上。
浣碧对着铜镜深吸三口气,指尖按了按泛红的眼尾,确认看不出破绽,才转身往勤政殿去。昨夜的荒唐还压在心头,哪有时间亲手蒸糕?她脚步一转,径直去了御膳房。早间路过时,她特意拜托相熟的小厨娘留了盘枣泥糕,那是皇上从前常夸的口味,此刻正温在灶上,裹着淡淡的甜香。
她取了只莹白的瓷盘,将糕块仔细码好,又悄悄在盘边摆了朵刚摘的小雏菊,衬得点心愈发精致。端着盘子往外走时,小厨娘凑过来低声道,“姐姐放心,这糕是按你说的方子做的,甜而不腻,保准合皇上口味。”浣碧点点头,指尖攥紧了盘沿,这盘不是她亲手做的糕,却是她此刻能抓住的,唯一与“旧情”相关的物件。
到了勤政殿外,她让小太监通传,听见里头应了声进,才轻步推门。皇上正埋首批折,她将瓷盘轻放在案角,屈膝时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皇上,御膳房刚蒸了枣泥糕,奴婢想着您批折辛苦,便给您端了些来。您从前总说,这味道最合心意。”
皇上抬眼,目光扫过瓷盘,又落在她素净的脸上,指尖顿了顿朱笔,“倒是有心了。”说着捏起一块尝了尝,熟悉的甜糯在舌尖化开,恍惚间竟想起四月枫林里的暖,语气不自觉缓和了些,“坐吧,陪朕吃两块。”
浣碧心头微松,挨着杌子边浅浅站着,眼底浮起几分怯怯的温顺。她知道这盘糕撑不起长久的温存,却能为她多争片刻停留,而这片刻,便是她眼下最需要的机会。
浣碧挨着杌子边站着,见皇上捏着枣泥糕慢慢吃着,眼神落在他手边那盏快凉了的茶上,忙上前拿起茶壶,轻轻斟满,“皇上,茶凉了,奴婢给您换杯热的。”
热水注入茶盏,泛起细密的水汽,她趁机轻声道,“这枣泥糕的甜香,倒让奴婢想起四月的枫树林。那时候风里都带着枫叶的清冽,皇上您说,踩在落叶堆上,比殿里的绒毯还软和呢。”
皇上捏糕的手顿了顿,抬眼瞧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倒是记不清了。”话虽如此,语气却没了之前的冷淡,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浣碧心头一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委屈的颤,“奴婢倒记得清楚,皇上说喜欢这样的景致,这样的景致,能让皇上放松。只是后来天热了,皇上也鲜少再提去园西了。”她说着,悄悄抬眼瞄他,见他没反驳,又补了句,“奴婢知道皇上如今有孙答应陪着,只是偶尔想起从前的事,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
皇上放下吃了一半的糕,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这丫头,倒比从前多了些缠人劲儿。”语气里没有责备,反倒带着几分纵容的无奈。
“皇上,”浣碧慢慢跪在了皇上脚边,双手轻轻攥住他的衣摆,额头几乎要贴到他的膝盖,声音里裹着细碎的哭腔,“再陪奴婢去一次吧,最后一次,可以吗?就看看如今的枫林,哪怕只是站一会儿……奴婢往后,再也不缠着皇上了。”
她仰起脸,眼底蒙着层湿雾,睫毛上还挂着未掉的泪珠,衬得原本素净的眉眼多了几分可怜。皇上低头望着她,想起四月里枫叶堆的暖,想起她莽撞又热烈的模样,心头那点因孙答应而起的新鲜劲儿,竟被这抹可怜冲淡了些。
他指尖轻轻拂去她脸颊的泪珠,叹了口气,“也罢,就依你这一次。”
浣碧瞬间睁大了眼,眼泪掉得更凶,却笑着往他怀里蹭了蹭,“谢皇上!皇上最疼奴婢了!”指尖悄悄攥紧,她知道,这最后一次不是结束,是她为腹中可能的希望,争来的又一个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