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总是开帘子,小心进了风冻着福惠。”马车里,宜修怀里抱着福惠,对总是乱动的苏郁无奈地说道。
“无聊嘛!马车里难受死了,颠荡的骨头疼,我想出去骑马。”
“做梦吧,你是贵妃,能在这么多外男面前抛头露面吗?小心皇上骂你!如今我和孩子,已经让你觉得厌烦疲倦了吗?就知道,最后结果都一样。”宜修说着扭过了身子。
“皇后娘娘,惯会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从上马车到现在,娘娘可曾正眼瞧过我一回?全部精力都给了福惠,眼睛都黏在他身上了,哪里有我半分?我无聊的只能看风景,又怕我冻着你儿子。还说这些酸话来,什么最后结果都一样?最后是什么结果?”
宜修被问得一噎,耳根悄悄发烫,却仍嘴硬地哼了声,“福惠还小,本就该多照看,难不成要我把心思都放在你这个闲不住的人身上?”话虽如此,抱着福惠的手却悄悄松了些,眼角余光忍不住往苏郁那边瞟。
福惠似懂非懂地抓着宜修的衣襟,小脑袋歪着看苏郁,咯咯笑出声。苏郁趁机凑过去,指尖戳了戳福惠的小下巴,语气带着委屈,“你看,连儿子都嫌你偏心。我不管,回宫后你得补偿我,陪我在景仁宫吃冰糖炖雪梨,只许看我,不许看别人。”
宜修被她缠得没辙,轻轻踹了她一脚,声音软了下来,“知道了,贫嘴鬼。先坐好,快到宫门了,别让人看了笑话。”
话音刚落,马车“吱呀”一声停稳,车外传来剪秋的声音,“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已至午门外,请下车安歇。”
宜修整了整衣襟,刚要抱福惠起身,苏郁已先一步撩开车帘,伸手稳稳扶着她的胳膊,眼底满是笑意,“慢点,别磕着。”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恰好落在刚下马的四阿哥眼里,他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随即又换上恭敬的笑容,上前躬身行礼。
“儿臣恭请皇额娘,贵妃娘娘金安。”
宜修抱着福惠,指尖轻轻拍着孩子后背,目光淡淡扫过他,“起来吧,一路颠簸,辛苦了。”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自带嫡母的威仪。
苏郁扶着宜修的手没松,目光落在四阿哥微微攥紧的拳头上,忽然笑了声,“四阿哥倒是心细,刚下马就来问安,比我们这些坐马车的还精神。”她话锋一转,故意看向宜修怀里的福惠,“你看福惠,方才在车里还闹,这会子见了哥哥,倒安生了。”一句话将话题引向孩子,既没接他的恭敬,也没给试探的余地。
四阿哥眼底的晦暗又深了些,却依旧躬身道,“能为皇额娘和贵妃娘娘请安,是儿臣的本分。以后入了宫,儿臣定晨昏定省,绝不懈怠。”
宜修怀里的福惠恰好咿呀一声,伸手去抓四阿哥的衣角,她顺势托了托孩子,语气添了几分浅淡的温和,“有心便好,只是你初入宫,先安置妥当,晨昏定省不必急于一时。”
苏郁忽然漫不经心地补了句,“四阿哥刚回京,宫里的规矩不比圆明园,有不懂的尽可问剪秋,别失了分寸才好。”她目光扫过四阿哥瞬间绷紧的下颌线,笑意未达眼底。
四阿哥躬身应“是”,指尖却在袖中掐得更紧,抬眼时又恢复了恭顺模样,“谢贵妃娘娘提点,儿臣明白。”
“这里风大,皇后娘娘还是带着福惠上软轿先回宫吧,稍作休息,还要去给太后请安。”苏郁温柔地对宜修说道。
“好,你也先回宫安置,下午随本宫一起带着福惠去寿康宫。太后天天念叨着福惠,如今,可算要见到了。”宜修笑着点点头,由剪秋护送着上了轿。苏郁也扶着颂芝的手上了自己的,两个人都没有再看弘历一眼,留他一人站在原地。
风卷起他的衣袍下摆,却吹不散他眼底翻涌的阴鸷。他望着两顶软轿渐行渐远的背影,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皇后的温和是疏离,贵妃的提醒是敲打,这两人从一开始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所谓的恭顺,不过是她们眼中的笑话。
回到宫里,浣碧顾不得身体疲乏,直接带着人就来到了交芦馆。如今她是何答应,看门的人自然不敢再拦她。
“长姐!”浣碧一进门,立刻激动地叫着甄嬛。
“浣碧?你从圆明园回来了!”见到浣碧,甄嬛非常高兴,急忙朝她快步走去,可当她看到浣碧那挺起来的肚子,人一下子就傻了,“浣碧你……这肚子是怎么回事?”甄嬛快步上前,指尖悬在她腹前竟不敢落下,语气里满是惊惶与急切,“你离宫时分明还好好的,怎么才去圆明园数月,竟……”
浣碧扶住甄嬛微凉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感受着掌心下细微的胎动,眼眶瞬间红了,“长姐,我有了,我如今已经是皇上的何答应了。”
甄嬛的指尖触到那温热的隆起时,浑身一僵,猛地抽回手,目光在浣碧脸上转了两圈,又落回她的小腹,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沉郁,“你……”
“长姐,我也是无奈之举。如今你被关着,我又是无名无分的侍寝宫女,若是没有这个孩子,我们再无翻身的可能!如今好了,我已经是皇上亲封的答应了,你放心,等我站稳了脚跟,我一定把你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
甄嬛望着她眼底闪烁的执拗光芒,喉间像是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半晌才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话,“你可知‘翻身’二字在宫里有多沉?我被关在这里,好歹是皇上念着旧情留了性命,可你怀着龙裔,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踩着刀尖!”
她伸手攥住浣碧的手腕,指腹用力到泛白,目光扫过殿外紧闭的朱门,声音压得极低,“你以为封了答应就安稳了?你没有想过你会面对多大的危险!这宫里的女人,有几个是吃素的,她们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我不怕!只要能救你,只要能帮着父亲,我什么都不怕!长姐,我肚子里怀的是双胎,皇上说,这是祥瑞。等他们落了地,皇上还会晋封我的。到时候,我就趁机提出把你放出来。”
“双胎……”甄嬛低头看着浣碧隆起的小腹,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你还是个孩子呢,如今就要做母亲了。我不重要,皇上如今已经厌弃了我,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这个罪人。只要你自己能好好的,孩子能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浣碧见甄嬛落泪,忙伸手去拭,自己的眼泪却也跟着滚落,“长姐怎会不重要?若不是为了救父亲,护着你,我何苦揣着这肚子在宫里赌命。”她攥着甄嬛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声音软了几分,带着点对未来的憧憬,“太医说两个孩子都稳当,等他们生下来,一个像我,一个像你,到时候我带着他们来看你,给你解闷。”
甄嬛望着她眼底的期盼,心头发酸,却还是用力按住她的手,语气郑重得近乎严厉,“浣碧,听我一句。往后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许提想救我出去的话,连念头都不能有。你如今的本分是养好胎,讨皇上的欢心,在皇后跟前藏起锋芒。你越安分,孩子越安全,父亲那边才有指望,明白吗?”
“可你在这交芦馆里,连风都吹得比别处凉,我怎能不管?”浣碧咬着唇,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刚才我路过碎玉轩,窗棂上的漆都掉了大半,从前你最爱的那盆绿萼梅,早就枯死了……”
甄嬛猛地抽回手,别过脸望着殿角结着蛛网的横梁,声音发哑,“枯死便枯死了,宫里的花草,本就没几株能活过三冬。你若真记挂我,就把救我的心思都收了。你今日敢在我面前提碎玉轩,明日若在皇上或皇后面前失了口,便是把你我还有父亲,都往火坑里推。”
她转回头时,眼底的湿意已被压了下去,只余沉沉的郑重,“你如今是怀龙裔的何答应,不是从前跟在我身后的浣碧了。你的命,早和这两个孩子绑在了一处,和甄家的活路绑在了一处。别再惦记我,就当……就当从前的甄嬛已经死了。”
“长姐……”
“听到了吗!”
浣碧被她陡然拔高的声音震得一怔,眼泪噎在喉咙里,连带着肩头都微微发颤。她望着甄嬛眼底从未有过的决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襟,半晌才讷讷应了声,“……我听到了。”
“走吧,以后不许再过来!”
浣碧身子一僵,攥着衣襟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望着甄嬛冷硬的侧脸,那是从前连她打碎了最爱的瓷瓶都未曾有过的疏离,眼泪终于忍不住砸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长姐当真要这样对我?”她声音发颤,带着最后一点奢望,“哪怕我怀着孩子,哪怕……”
“走!”甄嬛打断她的话,猛地别过脸,不肯再看她一眼,指尖却在袖中攥得发白。她怕再多看一秒,就会忍不住破了方才的决绝,把这傻丫头护在身后,可她如今自身难保,护得了一时,护不住一世。
浣碧咬着唇,狠狠抹了把眼泪,最后望了甄嬛一眼,转身时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走到殿门口,她顿了顿,却没回头,只低声说了句,“长姐保重,不管怎么样,请你一定要等我,我一定救你出来!”
这句话像根针,猝不及防扎在甄嬛心上。她猛地抬头,望着浣碧挺直却微微发颤的背影,刚压下去的眼泪瞬间涌满眼眶,却死死咬着唇没出声。她怕一开口,所有的决绝都会碎成泡影。
直到殿门的帘子“哗啦”一声落下,将那道身影彻底挡在门外,甄嬛才捂住嘴,闷声哭了出来。这个浣碧,她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如何不让她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