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的仪驾刚停在养心殿门前,苏郁恰好掀帘出来,两个人堪堪打了个照面。她依着规矩屈膝行了半礼,抬眼起身的刹那,两人目光在空中轻轻一触,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却像两把磨得锃亮的剑相碰,苏郁眼底的妥了撞进宜修眸底的知晓,不过瞬息,便随着擦肩而过的衣袂翻飞,消弭在宫门前的风里。
养心殿内,皇上还在回味着刚刚的甜蜜,有了世兰的嘱咐,连让他头疼的政事都变得轻松了很多。宜修进来时,看着他带着笑意的脸,就知道苏郁把他哄的多开心了。有时候真的挺嫉妒他的,苏郁的情话,居然还要对着他说,实在是让她觉得窝火。可是没有办法,为了她们的以后,哪怕是不愿意,也只能对着他强颜欢笑。
“见过皇上。”宜修行了个半礼。
“皇后来了。”看到宜修,皇上脸上的笑意收了收,他刚刚训斥完三阿哥,皇后这就来了,恐怕目的不单纯。
可是宜修却没有一上来就求情,她既不提三阿哥触怒龙颜的原因,也不直言规劝,只捧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递上前,将茶轻轻送到了他的面前,“陛下连日为朝政操劳,喝杯茶歇一歇吧。这是皇上喝惯了的八分烫,臣妾亲手泡的。”
皇上接过茶盏,听她话里话外都是关切,没半分提及阿哥犯错的苛责,眉头不自觉地松了。
“皇后有心了。这几日朕忙着朝政,也一直没去看你。”
“国事重要,臣妾不是不懂事的人。”
“朕有时候真的在想,倘若当初齐妃生了三阿哥,朕就把他送到你那去,是不是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处处惹人生气了。”
宜修轻轻抚上了皇上的背,温柔地说道,“三阿哥年纪尚轻,行事难免有不妥帖之处,想来也是记挂着朝堂事,才急着在陛下面前表心意,只是方法用错了。臣妾已经让人去阿哥所叮嘱过,让他闭门思过几日,好好反省。”
这番话说得中听,既给足了皇上台阶,又点出三阿哥并非存心犯错,不过是年少冒失。皇上本就因苏郁的话没了重罚的心思,此刻再听宜修说,恰好顺坡下驴,摆了摆手道,“罢了,训斥一顿让他回去吧,往后若再这般毛躁,定不饶他。”
宜修垂首应了“是”,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今日晚膳,去你宫里吃,朕……想喝老鸭汤了。”皇上突然说道。
宜修低下头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再抬眸时眼底已漾开温顺笑意,“臣妾谢陛下恩典,这就遣人回景仁宫吩咐,让小厨房准备着,臣妾亲自下厨,再配一碟陛下爱吃的糟熘鱼片。”
“嗯”,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突然话锋一转,“前儿瞧户部的漕运细账,你四弟五格的长子额勒图,如今在工部营缮清吏司当笔帖式?”
“是,那孩子打小就喜欢看账册,算学最是扎实,只是在工部管些修缮杂务,总说没摸着正经差事的门道。”听皇上突然提起自己的侄子,宜修赶忙说道。
“会算就好,漕运上正缺这么个人。”皇上往后靠在龙椅上,语气漫不经心,“漕运衙门刚空了个掌案的缺,正五品,品阶不高,可江南漕粮的起运、过闸、入仓,每一笔都得经他核签。京里的御膳房、八旗的粮饷,一半都指着他手里那本账。”
听到这样的话,宜修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可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漕运的差事干系太大,江南到京城的漕道绵长,沿途关卡、漕丁、地方官牵扯太多,额勒图年轻,怕镇不住场面,若差池了漕粮……”
“镇不住?”皇上笑了声,抬眼看向她,“三阿哥前日还跟朕闹,说漕运整顿该让他的伴读去盯着,说能革除积弊。额勒图是你乌拉那拉氏的后辈,根正苗红,又懂算学,总比三阿哥那班只会说大话的伴读可靠。让他去,一来堵了三阿哥想掺和漕运的心思,二来,也让朝臣们瞧瞧,你家族不是只会守着爵位。漕运上有了自己人,往后江南的粮船走得顺不顺,你心里也能有个数。”
这话戳中了宜修心底最要紧的事,她立刻起身福礼,声音里添了几分真切的感激,“陛下既这般信得过额勒图,臣妾代他谢陛下隆恩。只是这孩子初入漕运,还得陛下多提点。”
“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皇上抬手让她起身,“明日让他递个牌子来,朕亲口嘱咐他两句,然后就让户部拟旨。江南的漕粮得提前备妥,正好让他跟着老漕官跑一趟,熟悉门路。”
宜修应下,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漕运掌案握着南粮北运的核签权,既能让家族伸手触到经济命脉,又能借漕道串联地方势力,往后配合调动物资,也有了实打实的抓手,乌拉那拉氏在朝前的根基,总算扎下了第一根桩。
坐到软轿里,宜修慢慢呼出了一口气,今日和苏郁的这个配合打得真是漂亮。她果然是她的福星,有了这漕运掌案的差事,额勒图便是家族探入朝堂实权的第一枚楔子,往后江南漕道上的风吹草动,乌拉那拉氏总算能提前知晓,再不必像从前那般,在朝上听着朝臣议论,却只能作壁上观。
可想到今晚,宜修又皱了皱眉头,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哪怕她躲了半年,以各种理由避着皇上的临幸,可今天皇上刚刚提拔了额勒图,给了乌拉那拉氏这般实打实的体面,她又怎么能不让皇上如愿。罢了,她是皇上的妻子,是大清的中宫皇后,侍候丈夫本就是份内事,更何况,这侍候里,藏着的是家族往前再迈一步的机会。苏郁……会原谅她的,对吧?她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方才皇上说去你宫里吃晚膳时的语气,没有对宠妃的热络,却带着几分势在必得。宜修心里明白,他不是多想要她,但他想要的是女人对他的崇拜和臣服。自己对他这半年来的冷淡,已经让他很不高兴了,但碍于她是皇后,他也没把她怎么样。但是作为皇后,她得懂事,皇上今日的提拔,就是要让她变得懂事。
“娘娘,要不要先回偏殿歇会儿,让小厨房先备着醒酒汤?”剪秋见她脸色微沉,轻声问道。
宜修睁开眼,眼底的犹豫已散得干净,只余下惯常的平和,“不必,去沐浴更衣吧,把那盒新制的玉容膏取来。”她要好好收拾收拾,今晚要让皇上如愿了。
软轿停在景仁宫门口,宜修扶着剪秋的手起身,踏上台阶时,脚步稳得像踩在磐石上。她心里清楚,今晚的床笫之欢,不过是这场权力棋局里,又一步顺理成章的落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