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的养心殿还裹着年节余温,廊下红灯笼的流苏垂着,风一吹便轻轻晃,却没了除夕夜的闹热。正殿里,皇上刚听完张廷玉奏报西北军饷调度,指尖捏着奏折边角沉吟,“内帑先补三成,余下让户部从节余里匀,三日内必须发往肃州。”马齐在旁躬身应和,议事声沉缓,裹着年后刚开印的郑重。
偏殿软榻上,祺贵人早坐得发闷。身上茜色宫装绣着山茶花,还是年前的新做的,发间赤金步摇是皇上赏的年礼,此刻却歪歪斜斜搭在鬓边。她捻着腰间玉佩流苏绕圈,眼瞧着矮几上那瓶除夕剩的腊梅蔫了花瓣,忍不住嘟哝,“这议事要到什么时候?还不如回宫里嗑瓜子呢。”
正烦着,外间传来浣碧的声音,隔着帘幕飘进来,软乎乎的却带着点叮嘱的认真,“小禄子,你去小厨房盯紧些,那盅杏仁酪火候别过了,蒸到嫩乎乎的才好。我昨儿就馋这个了,年后天干,吃着润口。”
小太监应得脆生生,“浣碧姑娘放心,保准蒸得恰到好处!”
浣碧又补了句,语气带着点小雀跃的小心思,“你可得盯着,我一会儿忙完就去查,别让旁人碰,我特意让小厨房留的料。”脚步声渐远,该是去正殿伺候了。
祺贵人眼睛“唰”地亮了,好你个浣碧!一个奴才也敢在养心殿私藏吃食,还特意叮嘱不让旁人碰,当真是过年过糊涂了!她本就憋得慌,这会儿逮着由头,立刻起身理了理衣襟,踩着花盆底鞋“噔噔”走到偏殿门口候着,眼底满是抓着错处的得意。
没片刻,浣碧端着描金白瓷盅回来了,银盖盖得严实,却隐约漏出点清甜杏仁香。她左手托盅底,右手护着盅身,脚步轻缓,生怕晃了里面的东西,嘴角还噙着点藏不住的期待,活像揣着什么宝贝。
“浣碧!”祺贵人突然出声,语气里的倨傲藏都藏不住。
浣碧吓了一跳,瓷盅差点脱手,忙稳住脚步福身,“贵人安。”
“你手里端的什么?”祺贵人上前两步,目光直勾勾盯在瓷盅上,“藏得这么严实,是偷摸弄的什么好东西?”
浣碧脸色微变,下意识把瓷盅往身后缩了缩,垂着眼小声道,“没……没什么,就是点吃食,贵人您……”
“吃食?”祺贵人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抢,“过年宫里赏赐还少吗?轮得到你一个奴才在这儿偷偷摸摸吃独食?今儿个我倒要尝尝,是什么金贵东西,值得你这般护着!”
浣碧急得指尖发白,死死攥着瓷盅,“贵人别抢!这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是你偷藏的?”祺贵人根本不听,借着力气大,猛地一扯就把瓷盅夺了过来。
浣碧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只能站在原地急得眼眶发红,却不敢上前再抢,只低声道,“贵人,这真的不能吃……”
“我偏要吃!”祺贵人得意地掀了银盖,杏仁酪莹白如脂,撒着几粒松子仁,香气扑鼻。她舀起一勺送进嘴,细腻柔滑,甜而不腻,立刻眉开眼笑,“味道倒不错,算你有眼光。不过你记着,在宫里,主子想吃什么,还轮不到奴才说不能!”说罢,端着瓷盅转身回了偏殿,坐在软榻上慢悠悠吃起来,全然没看见浣碧站在廊下,垂着的眼底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光。
又过一刻钟,正殿议事散了,皇上迈步进偏殿,刚坐下就问,“浣碧,朕让你备的杏仁酪呢?”
祺贵人正吃得满足,闻言立刻笑着抬头,“皇上,您说的是这个?味道真好,年后吃这个最舒服,臣妾已经替您尝过啦!”
皇上脸色“唰”地沉了,盯着她面前半空的瓷盅,声音冷得像冰,“放肆!那是朕特意给华贵妃备的,年后她总说口干,朕亲手剥了杏仁让小厨房盯着做,要送去翊坤宫的,你竟敢吃了?”
祺贵人脸上的笑瞬间僵住,银勺当啷掉在地上,噗通跪倒在地,脸色惨白,“皇上恕罪!臣妾……臣妾不知……臣妾还以为是浣碧偷藏的吃食……”
“你胡说!”皇上怒喝,“这是养心殿!浣碧何时敢私藏吃食?”
话音刚落,浣碧端着另一盅冒热气的杏仁酪进来,跪在皇上面前,声音带着委屈,“皇上息怒,方才奴婢端着您吩咐的杏仁酪,祺贵人说奴婢偷藏吃食,非要抢去吃,奴婢拦不住,只能赶紧去小厨房重做了一盅,刚蒸好。”
“蒸好也不是朕亲手剥的杏仁了!”
“皇上,昨天您杏仁剥的多,厨房还剩了些,刚好够一盅。这还是您的心意,贵妃娘娘一定能感受到您的疼爱。”
皇上闻言,紧绷的眉头稍稍舒展,低头看向浣碧手里那盅还冒着白汽的杏仁酪。瓷盅里莹白的酪体上,撒着几粒碎杏仁,确实和自己昨日剥的那批大小相近。他指尖轻点案面,语气虽仍带余愠,却已缓了几分,“还算你细心,没枉费朕的吩咐。”
浣碧忙叩首道,“能替皇上分忧,是奴婢的本分。华贵妃娘娘收到您亲手剥的杏仁做的酪,定知皇上记挂着她年后口干的不适,心里也欢喜。”
“你倒是比有些人懂事多了!”皇上说着不满地扫了地上的祺贵人一眼,“身为贵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抢食撒泼,还敢污蔑宫婢,半点主子的体面都没有!”
他话音刚落,祺贵人吓得浑身一颤,连连磕头,“皇上饶命,臣妾真的是一时糊涂……”
“糊涂?”皇上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失望,“刚过完年就这般失仪,可见平日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传旨,祺贵人禁足长春宫半月,闭门思过,没朕的旨意,不许出来半步!苏培盛,摆驾翊坤宫,朕去瞧瞧贵妃。”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祺贵人心上,她脸色瞬间没了血色,瘫坐在地上,连哭都忘了。浣碧适时起身,垂着眼站在一旁,看着皇上接过自己手里的杏仁酪,转身往外走,只留祺贵人在原地,伴着地上散落的银勺和残留的杏仁酪渍,狼狈不堪。
“贵人,皇上走了,您也该回您的长春宫了。在这宫里,主子想吃什么,奴才确实不能说不。可是……主子与主子也是不同的,比如说……贵妃和贵人。”浣碧的声音不高,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祺贵人心上。
她瘫坐在地上,狠狠地瞪着浣碧,“贱人!你设计害我!”
浣碧闻言,脸上没半分波澜,只缓缓直起身,“贵人这话可不敢当。奴婢只是按皇上吩咐备杏仁酪,是您自己要抢,自己认不得轻重,怎么倒成了奴婢设计?”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银勺,用帕子擦了擦,又指了指那摊杏仁酪渍,“这宫里的地,脏了自有宫人来扫,可话说脏了,就不是擦一擦能干净的。贵人还是赶紧起来吧,再迟些,怕是连长春宫的宫门都要关了。”
祺贵人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浣碧端着空瓷盅转身离去,背影挺直,连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贴身宫女慌慌张张地扑过来扶她,却被她猛地推开,“滚开!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话音里满是羞愤与绝望,在空旷的偏殿里回荡,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