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这是朱文奎为韩擎这座秘密营地起的名字,倒也贴切。谷中生活仿佛自成一体,与外界彻底隔绝。这里的人自称“遗民”,来源复杂,有因朝廷“改土归流”政策失去权势的土司旧部,有因各种原因触怒官府或仇家而逃亡的江湖客,甚至还有少数面容深刻、疑似来自安南或缅甸的异族。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对外界抱有深刻的警惕,以及对首领韩擎近乎盲目的忠诚。
朱文奎的伤势在精心的照料下恢复得很快。韩擎并未限制他在谷内的自由,但当他试图靠近那条唯一的出入口时,总会有人“恰好”出现,客气而坚定地请他止步。他明白,自己依然处于被软禁的状态。
养伤期间,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分配给自己的那间小木屋里读书——韩擎提供了不少书籍,经史子集、兵法农工,甚至一些杂学笔记,种类繁多。有时,他也会在谷中散步,观察这些“遗民”的生活。他们耕田、练兵、打造兵器,一切井井有条,效率极高,与其说是隐居,不如说是在为某种未知的冲突做着长期而充分的准备。
老吴头醒了过来,伤势虽重,但性命无忧,被安置在另一处静养。朱文奎每日都会去看望他,老人对于身处何地、首领何人同样一无所知,只是反复叮嘱朱文奎要小心谨慎。
这日午后,朱文奎正在屋前空地上练习拳脚,活动筋骨。韩擎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他。等他一套拳法打完,韩擎才缓缓开口:“拳架子还算端正,是军中路数,陈瑄教你的?”
朱文奎心中微震,韩擎不仅知道他的身份,竟然连陈瑄的存在都知道!他点了点头:“是。”
“陈瑄是个人才,可惜了。”韩擎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光练拳脚不够。战场搏杀,讲究的是一击毙敌。你的刀法,杀气不足。”
朱文奎回想起昨夜面对段雄时的无力感,默然不语。
“想学吗?”韩擎忽然问。
朱文奎抬起头,看向韩擎。阳光下的韩擎,身形挺拔,眼神锐利,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他教自己刀法?是何用意?
“为何要教我?”朱文奎问。
韩擎嘴角微挑,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或许是想看看,太祖皇帝的子孙,除了读书,还能不能提得起刀。或许,只是不想你下次再被人逼到绝境时,毫无还手之力,浪费了我救你的力气。”
他的理由总是这般似是而非。但朱文奎确实渴望力量,一种能够保护自己、不再任人宰割的力量。
“我学。”朱文奎坚定地说。
从那天起,每日清晨,韩擎都会亲自指导朱文奎练刀。他的刀法迥异于陈瑄所教的军中大开大合的路数,更加诡谲、狠辣、高效,每一招都直奔要害,充满了实战的杀伐之气。韩擎教学极为严苛,稍有差错,便是毫不留情的斥责甚至体罚。朱文奎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但他咬紧牙关,从未叫过一声苦。
在练刀的间隙,韩擎也会看似随意地与朱文奎交谈。他不再提及朱文奎的身份,而是谈论天下局势,山川地理,用兵之道,甚至各地的风土人情、物产经济。他的见解往往一针见血,发人深省,让朱文奎获益匪浅。朱文奎发现,韩擎的学识渊博得惊人,绝非一个寻常的山寨首领所能拥有。
在一次谈论到永乐朝近年来开海通商、派遣郑和下西洋的举措时,韩擎冷笑道:“扬威海外,万邦来朝?看似风光,实则耗费巨万,于国于民,裨益几何?不过是满足某些人的好大喜功罢了。若将这些钱粮用于整顿吏治、安抚流民、巩固边防,岂不更实在?”
朱文奎忍不住反驳:“开海亦能互通有无,增加税收,未必全是虚耗。”
韩擎看了他一眼:“哦?那你可知,市舶司大多被太监把持,利益尽入私囊?可知下西洋所获奇珍异兽,多充内帑,于国库何补?可知为了支撑这浩大船队,东南沿海百姓加派了多少税赋?”
他一连串的反问,让朱文奎哑口无言。这些,是他从未在书本上读到,也从未想过的问题。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往对朝政的理解,是多么的片面和理想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文奎的刀法日益精进,身体也越发强健。更重要的是,在与韩擎的交流和观察这个秘密营地的过程中,他的眼界和思维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怀着国仇家恨的逃亡太子,他开始用一种更现实、更冷静的目光,去审视这个帝国,审视自身的处境。
潜龙在渊,或许并非只是蛰伏,更是一种积蓄和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