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外的窥探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陈瑄当机立断,决定放弃经营了五年的云溪山谷,向更深、更险峻的雪山深处转移。
这一次的迁徙,比当初从播州入滇时更加艰难。他们不敢走任何已知的小径,只能在几乎无路的原始丛林和峭壁间穿行。陈瑄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大部分时间需要赵胜和李贵轮流背负。朱文奎则展现出惊人的韧性和野外生存能力,他不仅能照顾自己,还能协助照顾陈瑄和老吴头(老张头在上次探查外界时失踪,疑似被捕或遇害)。
他们最终在一处位于雪线附近、背靠悬崖的天然岩洞中暂时安顿下来。这里气候严寒,生存条件极端恶劣,但好处是绝对隐秘,人迹罕至。
在岩洞中躲避了月余,外面的风声似乎渐渐平息了。老吴头冒险下山打探了一次,带回一个令人震惊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并非朝廷发现了太子踪迹,而是永昌府的驻军与当地一个桀骜不驯的土司发生了冲突,前段日子的紧张搜山,是为了清剿那个土司的残部。
虚惊一场。但这次风波,却像一根刺,扎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它提醒着他们,安宁是如此的脆弱,他们永远活在未知的威胁之下。
岩洞中燃着微弱的篝火,抵御着高原刺骨的寒意。陈瑄裹着破旧的皮裘,咳嗽了一阵,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蜡黄。他望着跳动的火焰,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而缓慢:
“殿下,老臣……恐怕时日无多了。”
朱文奎心中一紧,连忙道:“陈叔,别这么说,我们会找到更好的地方,你会好起来的。”
陈瑄摆了摆手,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悠远,“老臣这辈子,最早跟着魏国公(徐达)在北方打过元虏,后来蒙先帝赏识,执掌长江水师。经历过开国的辉煌,也见证了……靖难的惨痛。老臣一直在想,我们当年,到底输在了哪里?”
朱文奎沉默地听着。
“论正统,殿下毋庸置疑。论民心,先帝仁厚,亦非不得人心。”陈瑄缓缓道,“我们输,或许是输在了……势与术。”
“势与术?”
“嗯。”陈瑄点头,“势,乃天下大势,兵甲钱粮,人心向背。燕王起于北平,久经战阵,麾下北军精锐,此其势强。而先帝承平已久,中枢兵马不如边军善战,削藩又急于求成,致使诸王离心,此其势弱。”
“那术呢?”
“术,乃手段、策略。”陈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燕王善用权术,拉拢、分化、威慑,无所不用其极。而先帝与方先生……过于注重名分大义,有时不免失之迂阔。比如对待李景隆,若能早些洞察其首鼠两端,或拉拢,或铲除,而非一味信任后又猜忌,武昌或许不会那么快陷落……还有沐国公,若能更早以更大的诚意和利益结盟,或许……”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这是一位老将临终前,对那段失败历史最沉痛的反思。
朱文奎默然良久。陈瑄的话,与他这几年来在寂静山谷中的思考,许多地方不谋而合。光有大义名分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驾驭复杂局势的智慧和力量。
“陈叔,我明白了。”朱文奎轻声道,“以前,我只想着恢复父皇的基业,那是为人子的责任。但现在……我或许想得更明白了。即便……即便永远没有机会回去,我也希望能真正理解这片江山,理解生活在这片江山上的黎民百姓。或许,这才是父皇和方先生他们,真正希望我明白的道理。”
陈瑄看着太子,看着他眼中那不再迷茫、而是充满沉静思索的光芒,欣慰地点了点头:“殿下能如此想,老臣……死亦瞑目了。”
几天后,陈瑄在睡梦中安然离世。这位忠诚的水师都督,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守护了大明最后的正统血脉,也为他上了最重要的一课。朱文奎和剩下的三人,将他葬在了雪山之巅,面向北方,中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