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国公府深处,一间守卫森严却又陈设雅致的静室内,沐晟终于见到了流亡数月、历尽艰辛的太子朱文奎。
眼前的少年,身形瘦小,面色因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奔波而显得苍白,身上的粗布衣服虽然干净,却掩不住那份落魄。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沉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坚韧,直视过来时,竟让沐晟这久经沙场、位高权重的国公,心中也微微一动。
“臣,沐晟,参见殿下。”沐晟躬身行礼,语气带着适当的恭敬,却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沐国公不必多礼。”朱文奎的声音还有些稚嫩,但语调平稳,“孤落难至此,多有叨扰。”
简单的开场白后,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陈瑄护卫在太子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何福与张紞则立于沐晟身后。
沐晟仔细打量着太子,试图从他身上找到故友朱标的影子,心中百感交集。他挥了挥手,示意何福与张紞先退下,只留下陈瑄在场——这既是对太子的一种尊重,也表明他无意用强。
“殿下……受苦了。”沐晟叹息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先帝之事,臣听闻后,悲痛万分。”
提到父皇,朱文奎眼圈微红,但迅速克制住,低声道:“父皇……是忧劳成疾,受四皇叔……受逆藩兵锋所激……”他没有再说下去。
沐晟心中了然,岔开话题:“殿下此番前来云南,不知有何打算?”
朱文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沐国公,孤乃大明太子,太祖嫡孙,先帝钦定继位之君。今逆藩篡位,神器蒙尘。国公世代忠良,镇守南疆,手握重兵。孤此来,非为苟全性命,实望国公能念及太祖、先帝厚恩,擎起忠义大旗,助孤匡扶社稷,扫逆除奸!”
这番话,显然是在方孝孺熏陶下早已准备好的,由一个十岁孩子说出来,虽显稚嫩,却自有一股悲壮的正气。
沐晟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良久才道:“殿下可知,如今新皇已控制京师及大半江山,天下藩王多数归附,北军精锐尽在其手?云南虽险,然地僻民寡,若与之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届时,战火一起,云南百姓必遭涂炭,沐家百年基业,亦可能毁于一旦。”
这话说得现实而冷酷,陈瑄闻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朱文奎却并未气馁,反而上前一步:“沐国公所言,自是事实。然,孤相信,天下忠义之心未死!只是缺少一个振臂一呼之人!国公若肯首倡大义,必能号召四方!即便一时不能成功,亦可据守云南,与逆藩分庭抗礼,等待时机!岂不闻,汉有光武中兴于白水?若只因敌强我弱便屈膝事贼,岂是忠臣所为?他日九泉之下,国公又如何面对太祖皇帝和沐英老国公?”
他言辞恳切,引经据典,竟让沐晟一时语塞。看着太子那执着而清澈的眼神,沐晟内心深处那点属于武臣的忠义和血性,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但旋即,现实的考量又占据了上风。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是整个沐氏家族和云南的安宁。
“殿下,”沐晟转过身,语气沉重,“非是臣贪生怕死,或忘恩负义。只是……此事关系太大,容臣……再思量几日。”他顿了顿,又道:“殿下且先在府中安心住下,绝无人敢对殿下不敬。所需用度,一应俱全。只是为安全计,还请殿下暂勿外出。”
这相当于软禁了。但比起落入朱棣手中,已是天壤之别。
朱文奎知道不能逼得太紧,点了点头:“孤明白了。有劳国公费心。”
沐晟安排人带太子和陈瑄去往早已准备好的僻静院落休息。
他们离开后,何福与张紞再次走了进来。
“公爷,谈得如何?”何福急问。
沐晟揉了揉眉心,脸上写满了疲惫:“太子……虽年幼,然志气不小,言辞犀利,颇有先帝之风。”
张紞道:“如此看来,太子绝非甘于蛰伏之人。公爷须早做决断。是奉太子以讨逆,还是……遵新皇之命?”
沐晟在室内踱步,内心天人交战。奉太子,是忠义,但风险巨大,成功希望渺茫。遵新皇,是现实,可保眼前平安,但背负骂名,且未来难料。
“或许……”沐晟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还有一个办法。”
“公爷的意思是?”
“太子不能长久留在昆明。新皇的使者恐怕已经在路上了。”沐晟低声道,“但,我们也不能将他交给朱棣。”
何福与张紞都愣住了。
沐晟看向张紞:“先生,云南境内,可有既隐秘安全,又……便于控制之地?”
张紞沉吟片刻,眼中一亮:“公爷莫非是指……滇西那边?靠近缅甸宣慰司的深山土司之地?那里朝廷影响力最弱,地形复杂,易于藏身。”
沐晟点了点头,又看向何福:“何福,你挑选绝对可靠的心腹,人数不必多,但要精干。准备好一切应用之物。”
何福似乎明白了什么,躬身道:“末将明白!公爷是要将太子……‘送’走?”
“不是送走,是‘安置’。”沐晟纠正道,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让他……平静地生活下去。这或许,是对他,对沐家,对云南,最好的结局。”
隐匿太子,欺瞒新君。这是一个走钢丝的决定,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但沐晟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用这种方式,来践行他心中那份矛盾而又无法完全割舍的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