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轮廓终于在望,厚重的城墙在冬日的薄雾中显得格外肃穆。离开时的盛夏葱郁已被如今的冬日的萧索取代,一如朱标此刻的心境。
凯旋的仪仗早已接到消息,在城外列队迎接。旌旗招展,鼓乐喧天,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静候圣驾。无数的百姓挤在道路两旁,翘首以盼,想要一睹得胜归来的皇帝和太子的风采。
朱元璋端坐在御辇之上,面容沉静,接受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他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眼前的热烈与数月前冰天雪地中的厮杀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朱标骑马跟随在御辇之侧,他看着道路两旁欢呼的人群,看着那些洋溢着自豪与喜悦的脸庞,心中却难以产生太多的欢欣。他的脑海中,依旧清晰地浮现着百眼泉战场上堆积的尸骸,伤兵营中痛苦的呻吟,以及那些降卒麻木而恐惧的眼神。
这场胜利,是建立在无数鲜血和生命之上的。京都的繁华与安宁,是由边关将士的牺牲所换来的。这份认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回到东宫,一切似乎都和他离开时一样。熟悉的殿宇,熟悉的陈设,甚至书房里那未看完的书卷还摊开在原来的位置。但朱标知道,自己已经不同了。
他拒绝了内侍准备的接风宴席,只是简单梳洗,换上了一身常服,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他需要时间,需要安静,来消化这数月来过于庞杂和沉重的经历。
他铺开纸张,磨墨润笔,却久久未能落下一个字。他想写一份关于北伐之行的总结,想梳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到了那些阵亡将士的名字和籍贯,想到了该如何完善抚恤制度,确保银钱和粮食能切实发放到遗属手中,而不是被层层克扣。他想到了伤兵营里紧缺的药材和医官,想到了是否可以在太医院下设专门的军医署,培养通晓外伤救治的医官,并制定标准的战场救护流程。他想到了那两万降卒,想到了如何才能真正地“化胡为汉”,而非简单地羁縻或杀戮,这涉及到屯田、教化、通婚等一系列复杂而长期的政策。
他还想到了后勤。北伐大军动辄十万,人吃马嚼,每日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此次若非父皇未雨绸缪,以及途中想方设法提升转运效率,战局恐生变故。帝国的财政、仓储、运输体系,需要更加高效和稳固。
这些念头如同潮水般在他脑海中翻涌,它们不再是书本上空洞的理论,而是与无数鲜活的生命和惨烈的景象紧密相连的具体问题。
“殿下,冯大人求见。”内侍在门外轻声禀报。
冯大人是东宫属官,负责文书典籍。朱标收敛心神:“请进。”
冯属官进来,行礼后,呈上几份文书:“殿下,这是您离京期间,各部院送来的部分重要奏章摘要,以及监国期间处理政务的纪要,请您过目。”
朱标接过那厚厚一摞文书,随手翻开。里面是各地上报的灾情、税赋、刑名案件,以及官员的任免考核等等。这些曾经他处理起来游刃有余的政务,此刻看来,却有了不同的感受。
一份关于江淮水患请求赈济的奏章,让他想到了北伐途中那些冒着风雪转运粮草的民夫;一份关于边镇军饷拨付的文书,让他想到了那些在冰天雪中缺衣少食却依旧坚守的士卒。
他放下文书,对冯属官说道:“将这些文书按紧急与重要程度重新归类。另外,去将户部近年关于漕运、仓储的卷宗,以及兵部关于军械制造、边镇卫所钱粮开支的档案,调一部分过来,我要看。”
冯属官略微一怔,太子殿下以往更关注经史和政务决策,对这些具体繁琐的部务档案涉猎不多。但他没有多问,恭敬应道:“是,殿下。”
朱标知道,他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庞大帝国是如何具体运转的,它的脉络,它的弱点,它的潜力。唯有如此,他将来才能真正地承负起这片江山,才能让那些牺牲,变得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