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眼泉大捷的兴奋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很快便被更为繁杂沉重的军务所吞没。战场的清理工作持续了整整两天,阵亡者的遗体需要掩埋或火化,伤者需要救治安置,缴获的物资需要清点入库,而最为棘手的问题,莫过于那近两万名北元降卒。
如何处置这些降卒,在军中引发了不小的争议。
中军大帐内,炭火驱不散将领们言辞间的锋锐之气。
“陛下,此等胡虏,桀骜难驯,留之必成后患!依臣之见,当效武安旧事,尽数坑之,以绝其反复,亦可震慑北元余孽!”一员性情彪悍的副将声如洪钟,脸上带着战后未褪尽的杀气。他口中的“武安旧事”,指的便是战国时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卒的典故。此言一出,帐内顿时有数人附和。连番征战,许多将领对北元恨意极深,视这些降卒为随时可能反噬的饿狼。
“不可!”另一名年纪稍长、面容儒雅的参将立刻反对,“杀降不祥,且易激其死志。若行此事,日后北元各部谁敢来降?必拼死抵抗,徒增我军伤亡。况,近两万青壮,皆可为劳力。”
主张坑杀者立刻反驳:“劳力?我军粮草转运已是不易,何来余粮养此数万张吃饭的嘴?若其途中作乱,或与王保保残部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朱元璋端坐其上,面沉如水,并未立刻表态,目光偶尔扫过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朱标。
朱标听着这些争论,心中波澜起伏。他亲眼见过战场的惨烈,理解那些将领对敌人的痛恨与戒备。但“尽数坑之”四字,依旧让他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柱爬升。那不是两万个数字,是两万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或许也曾是牧羊放马的普通牧民,被征召入伍,如今成了败军之俘。
他想起父皇曾教诲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似乎不仅适用于大明子民。杀伐果断固然是帝王必备之素质,但若一味滥杀,恐怕只会将更多的草原部族推向死心塌地抵抗的境地,让北伐之路变得更加漫长和血腥。
终于,在争论稍歇时,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杀降,绝不可行。朕起兵以来,旨在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拯生民于水火,非为屠戮。坑杀降卒,徒逞一时之快,失却天下人心,亦非仁君所为。”
帐内主张坑杀的将领们顿时噤声,垂首不敢再言。
朱元璋继续道:“然,安置降卒,确为难题。全部押解回京,路途遥远,耗费巨大,且易生变乱。”他目光转向朱标,“太子,你有何想法?”
朱标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清晰地说道:“父皇,诸位将军,儿臣以为,对此数万降卒,或可‘分而化之,择善用之’。”
“哦?详细说来。”
“其一,可令降卒中各级军官、贵族以及负隅顽抗的死硬者分离出来,另行严加看管,或押送京师,以示惩戒,亦可从中获取情报。其二,对其余普通士卒,进行甄别。愿归降者,可打散编制,充入军中为辅兵,负责运输、筑营等杂役,以工代赈,给予基本口粮,表现优异者,日后或可逐步吸纳。其三,若有愿回归草原故土,且承诺不再与我大明为敌者,可在其立下誓言、并由我军控制其部分家眷或同袍为质后,酌情分批释放,令其宣扬我大明威德与仁政,瓦解北元抵抗意志。”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粮草之虑,儿臣以为,可将部分降卒就地安置,于后方适宜屯田之处,令其垦荒种地,自给自足一部分口粮,亦可为大军日后长期驻守提供补给。如此一来,化负担为助力,变消耗为生产。”
帐内安静下来,众人都在消化朱标的提议。这并非一味怀柔,也非单纯杀戮,而是带着策略性的分化、利用和安抚。
徐达沉吟片刻,率先开口:“殿下之策,思虑周详,老臣以为可行。分化其众,便可防其聚众生事。辅兵、屯田,亦能缓解我军人力不足之困。释放部分降卒归草原,若能施行得当,确可起到攻心之效。”
李文忠也点头附和:“确比单纯坑杀或羁縻更为稳妥。只是具体甄别、管理之事,需派得力人手,谨慎为之。”
朱元璋见众将基本认同,便拍板道:“既如此,便依太子之议。徐达,此事由你总责,会同户部、兵部官员,制定详细章程,务必稳妥,不得激起变乱。”
“臣,领旨!”徐达肃然应道。
争议平息,处置方针既定,众将各自领命而去。朱标留在帐中,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提出策略容易,真正执行起来,千头万绪,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酿成大祸。这两万降卒,如同一块烫手的山芋,也是对他能力的一次严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