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郭松龄望着眼前的少年,语气里满是感慨:
“张公子出身豪门,却能有此番胸怀,倒是让我意外。”
此前,他对张凡的了解仅限于张汉卿的描述,只当是个天赋异禀、手握强权的少年。
如今亲自搭话,才愈发觉得这少年不简单,小小年纪,却透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即便面对旁人追捧,也始终秉持本心、不为所动。
这份定力,可比当年的张汉卿强太多了。
“郭旅长这句话说错了,我张凡从不是什么所谓的豪门,正相反,在我五岁时,我的父母便遭山贼杀害,后跟着舅舅在苏城讨生活,好在主家仁慈,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这才有了我的今天,
即便如今我手握大权,但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就高人一等过,正相反,我很感谢过去我受过的苦难,正是因为这些苦难,才能让我真正看清如今的这世道!”
张凡轻轻摇头,目光掠过宴会厅衣香鬓影的人群,语气陡然沉了下来:“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所谓的赫赫战功,究其本质,都是在百姓的皑皑白骨上累积起来的。”
“可在那些当权者眼中,这些从来都不重要!”
说着,张凡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宴会中心,那里的人们衣着光鲜、仪态优雅,交杯换盏间满是对利益的算计与贪婪,
“他们只在乎能不能打赢、能不能抢占更多地盘,却全然忘记了战争对这片土地、对万千苍生带来的深重伤痛。”
“看看这里的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仿佛这场战争只是他们博弈的筹码。
可谁又在乎过,就在此时此刻,东北边境的百姓,可能还在为了一口吃的、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而拼命挣扎!”
这番话,没有半分少年人的意气,反倒带着看透世情的沉重,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郭松龄心头。
他怔怔地看着张凡,只觉得一阵恍惚,这话语里的悲悯、对底层苍生的牵挂,还有那股对当权者的诘问,竟和多年前他在南联时听到的声音如此相似。
当年南联起事,打的便是 “救万民于水火”的旗号,那些振聋发聩的理想宣言,曾让他热血沸腾,甘愿抛头颅洒热血。
可后来事败,理想碎成泡影,他辗转流落东北,早已许久没再听过这般纯粹的、关乎百姓疾苦的声音。
这家伙...
郭松龄眼睛微微眯起,瞳孔里闪过一丝探究,他猛地想起张汉卿之前提过,张凡常年居于苏城。
而苏城地处江南,正是当年南联活动的核心区域之一!
莫非...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像野草般疯长,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岁,当年南联起事时,他恐怕还在襁褓之中,按说不该有这般深刻的体悟。
可他话语里的底色,那股刻在骨子里的悲悯与批判,可不太像是自己能悟出来的样子。
是家学传承?还是有当年的南联旧人点拨?
“张公子,恕我郭某人冒昧,这些话...可是有人曾教过你?”
郭松龄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指尖甚至微微发颤,显然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了。
他看向张凡的眼神,早已没了之前的审视与探究,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的热切与难以置信的狂喜。
对于军用科技打赢东瀛这一战,郭松龄自然是开心的,东北百姓总算出了口恶气,可开心之余,他心中始终藏着一丝隐忧。
这一战,军用科技已然向全世界证明了自己的恐怖战力,眼前这少年年纪虽小,却手握如此颠覆性的力量,待他长大成人,未来必定能成为雄霸一方的军阀,甚至有问鼎天下的资格。
可在郭松龄看来,若是仅仅如此,不过是这混乱世道换了一位新的暴君而已。
江山易主,百姓依旧难逃流离失所的命运,他毕生追寻的“护民强国”的理想,依旧是镜花水月。
可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本该在豪门温室中长大的少年,口中竟能说出这般体恤苍生、直击本质的话来。
这哪里是寻常权贵子弟能有的觉悟?
这分明是心中早已被人种下了“理想”的种子,且这颗种子,与他当年在南联所坚守的信念,如此契合!
这个发现,对郭松龄而言,简直堪称天大的“惊喜”,远比打赢十场胜仗还要让他振奋。
听到郭松龄突然问起这个,一旁的张汉卿也是用好奇的眼神看向张凡。
这个年纪,能说出这番话,要说没人教,那多少就有点离谱了。
早些年,张汉卿没少听过一些新思想的讲座,但奈何因出身问题,他没有办法深入研究和探索,如今听到张凡说起这些,他顿时也来了兴趣。
“我曾在苏城的图书馆遇到过一位老师,他没教我太多大道理,只告诉了我一句话...”
张凡抬眼看向窗外的黑夜,眼神中带着几分回忆:
“他说,自秦汉以来,翻遍二十四史,通篇无非四字,争当皇帝!”
这话一出,郭松龄猛地一震。
张凡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可在那位老师看来,千百年的历史篇章里,真正的主角一直都在被忽略,若真要对着谁呼喊一声万岁,那既不会是你我,也不会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而是此时此刻,正在因战争受难、为生计而奔波的人民。”
“若说万岁,那便是...人民万岁!”
这话一出,如同惊雷滚过沉寂的湖面,郭松龄与张汉卿的面色齐齐一凝,
郭松龄还好,作为曾投身南联、听过无数新思想宣言的人,这般 “以民为尊” 的理念,他早已有所接触,甚至曾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可此刻从一个十岁少年口中说出,依旧让他心头一震 —— 这份坚定与通透,远比当年那些空喊口号的人来得真切。
但对张汉卿而言,这话不啻于颠覆性的冲击。
人民万岁吗?
他心头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过往的种种不自觉地涌上心头。
自打回到父亲张作霖身边,他便是奉系上下默认的“太子”,哪怕后来投身军旅,肩上扛着军衔,外人看他依旧是那位身份尊贵、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帅。
阿谀奉承的话听了无数,小心翼翼的敬畏见了太多,可这份“尊贵”,却像一层无形的枷锁,把他牢牢困住。
外人只道他风光无限,却没人知道,他打心底里厌恶这种感觉。
他讨厌父亲的独断专行,厌恶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封建桎梏,更反感身边人因为他的身份而刻意逢迎、不敢说真话。
他曾偷偷跑去听新思想讲座,也曾翻阅过那些被列为“禁书”的刊物,心中早已埋下对旧制度的叛逆种子,可始终找不到一个清晰的方向,直到此刻听到张凡说出“人民万岁”。
这一刻,张汉卿只觉得眼前的迷雾仿佛被一轮耀阳尽数驱散,所有的困惑、迷茫与挣扎,都在这四个字面前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一直默默摆在他面前,却从未被他真正看清的通天大道。
其实他一直追寻的,从来不是摆脱父亲的控制,也不是逃离“少帅”的身份,而是找到一个真正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
历史的主角,从来都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权贵门阀,而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默默耕耘、苦苦支撑的广大人民!
他们在战火中流离,却依旧坚守着家园,他们在苦难中挣扎,却从未放弃过希望。
正是这些被忽略、被轻视的人民,才是撑起整个天下的根基,才是书写历史篇章的真正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