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君示意我推着轮椅,向前行去。
轮椅的木轮在铺着青石板的院中缓缓滚动,发出的“咯咯”声响,那声音碾过死寂的空气,碾过众人紧绷的神经,最终,停在了那个被雁回利剑所指的黑衣人面前。
距离不过三尺。
这是一个危险到极致,也暧昧到极致的距离。
在这个距离,可以看着雁回的剑瞬间洞穿对方的咽喉;
在这个距离,三郎君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都将毫无保留地映入对方的眼帘。
终于,三郎君开口了。
“今夜,阁下兴师动众,我折损了人手,阁下也留下了代价。”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像一个冷静的棋手,在复盘一场刚刚经历的生死较量,清点和计算着彼此的得失。
这般从容,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迫。
那黑衣人,雍王世子刘怀彰,身躯在剑锋下纹丝不动。
却眼神微动。
是的,代价惨重。
他精心策划的夜袭,不但损兵折将,连王甫这等心腹都身受重伤,而他自己,更是沦为了阶下之囚,性命、身份、乃至整个雍王府的图谋,都悬于对方一念之间。
“不如就此作罢,你可带人离开。”
三郎君的话语轻描淡写,却如同一道天降的赦令。
瞬间让院中那凝固的空气,为之一松。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跪在地上的何琰和林昭,那一直紧绷着的脊背,有了刹那的松弛。
可是,三郎君话锋微转:
“但我需要阁下一句话。他日,若我需要一个‘对等’的机会,望阁下能记得今夜。”
这番话,再次在每个人的心中掀起了巨浪。
“对等的机会”,这几个字,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沉重,也更加高明。
“对等的机会”,是一份精准的契约。
今夜,三郎君手握刘怀彰的性命,掌握着揭露他身份、引爆雍王与朝廷冲突的权力,这是一个足以颠覆乾坤的机会。他放弃了这个机会,那么他日,当他需要时,刘怀彰也必须为他创造一个分量完全相同的机会。
这个机会。
未来可能用于朝堂之上……
可能用于战场之上……
可能是在未来某个关键的时刻,某个重要的交换……
这是一个没有写在纸上,却比任何盟约都更具束缚力的承诺。
更高明的是,这份要求,给了刘怀彰一个台阶。
三郎君没有说“饶你一命”,而是将其定义为一场“交易”。
你不是被我赦免的囚犯,而是与我订立契约的对手。
这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一位未来潜龙的尊严。
他今日所受的屈辱,可以用未来的“偿还”来洗刷,而不是永远背负着一个被饶恕的污点。
被剑挟持的刘怀彰,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硬了。
我几乎能透过那层黑布,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有被看穿所有底牌的愤怒,有身为天之骄子却受制于人的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震撼,以及……无从选择的清醒。
他知道,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揭露身份,他将身败名裂,成为雍王府一个愚蠢的污点。
甚至可能直接引发雍王与朝廷的提前决战,打乱所有部署。
被杀,那更是万劫不复,一切雄心壮志都将化为尘土。
三郎君给出的,是唯一的一条生路。
一条用未来无限的可能性,来换取当下性命与身份保全的生路。
即便是一杯毒酒,他也必须饮下。
沉默了许久,连夜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刘怀彰心中的惊涛骇浪终于缓缓平息,他做出了决断。
他压下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声音透过黑布传来。
“……崔都督,好手段。今夜,是我输了。”
他用“我”这个字,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这一声“崔都督”,既是承认了三郎君的身份与地位,也是在提醒自己,今日之败,是败给了当朝权倾一时的崔氏三郎,而非无名之辈。
对于一位心高气傲的世子而言,是艰难的。
但他的声音中,也带着果决。
“我今日欠你一个人情。他日,我必还你此情。”
他没有重复“对等的机会”这五个字,而是用了更江湖,也更宽泛的“一个人情”。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骄傲,不想在言语上完全落入对方的框架。
但我知道,他和三郎君都明白,这个人情的重量。
我心中一凛。
他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一个未来王者的承诺。
三郎君微微颔首,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计算之中,不会少一毫。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侧过身,用行动示意,路已经为他们让开。
雁回收剑入鞘,那一道曾让人生死的寒光“噌”地一声隐没,他身形一闪,便又融入了廊柱的阴影之中。
压制着刘怀彰的无形压力骤然消失。
那些原本伏跪在地的黑衣人,在确认主子安全之后,迅速起身,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半点杂乱。几人上前,搀扶起重伤昏迷的王甫,另外两人则一左一右,护住了身形依然有些僵直的刘怀彰。
他们没有说一句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再看三郎君一眼,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带着他们的主子,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而有纪律地隐入了若水轩外那深沉的夜色之中,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院落中,再次陷入了寂静。
只是这一次,寂静中多了一丝尘埃落定后的余韵。
何琰和林昭依旧跪在地上,脸色苍白。
他们听完了整场交易,此刻心中恐怕更是五味杂陈。
他们那一跪,看似救了刘怀彰,实则也将自己也绑上了三郎君的战车。
三郎君没有让他们起来,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目光,随着刘怀彰一行人消失的方向,望向了深邃的夜空。
一场惊心动魄的夜袭,一次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危机,就在三郎君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步步为营的算计中,被圆融地化解了。
他没有杀刘怀彰,避免了立刻与雍王府撕破脸,陷入最直接的冲突。
他放走了刘怀彰,却在他心中埋下了一根名为“亏欠”的刺,为自己未来的大业,谋得了一份无可估量的筹码。
他敲打了何、林两家,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这份人情债,足以让这两大世家在未来的许多事情上,不得不对他做出让步。
一份人情,化解了眼前的死局,挽回了对手的颜面,捆绑了摇摆的盟友,更锁定了未来的胜机。
且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共谋了一个暂时和平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