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一辆普通的马车驶出了馆驿,汇入汴京的车水马龙之中。
游一君要去的地方,是汴京城外,一处由朝廷设立的、收容流民和孤寡的 “福田院”。
福田院位于汴京外城西南隅,低矮的土坯房连绵一片,空气中弥漫着贫穷、疾病与绝望的气息。
与内城的繁华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游一君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他依旧是一身青布直缀,带着赵乾(已奉命返回),步行而入。
管理福田院的小吏见其气度不凡,虽不识得,也不敢怠慢。
院内,面黄肌瘦的孩童睁着茫然的大眼,骨瘦如柴的老人蜷缩在墙角晒太阳,咳嗽声此起彼伏。
一些尚有劳力的妇女,正在官差的监督下,从事着繁重的缝补、舂米等劳作,却只能换来勉强果腹的食物。
游一君走到一位正在缝补军衣的老妇人身边,蹲下身,温和地问道:“老人家,在此做工,一日可得几餐?可能吃饱?”
那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游一君一眼,麻木地摇了摇头:“哪能吃饱…… 一天两顿稀粥,能吊着命就不错了。官家说,朝廷打仗,没钱粮……”
旁边一个稍微胆大的中年汉子插嘴道:“这位先生,您是不知,俺们都是从淮西逃难来的。”
“家里的田,不是被水淹了,就是被大户兼并了,官府赋税一分不少,活不下去啊!”
“听说北边打了胜仗,可俺们的日子,咋一点没见好呢?”
游一君默默听着,心中沉痛。
他走到负责登记名册的小吏桌前,翻看着那上面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以及他们沦为流民的原因:“水患失田”、“赋税过重投献”、“徭役逃亡”…… 触目惊心。
“这些人的口粮,由何处拨付?”
游一君问那小吏。
小吏叹气道:“回先生,主要是靠京兆府从常平仓调拨一些陈粮,再就是偶尔有些善人捐赠,杯水车薪啊。”
“近来粮价似乎有些波动,上面拨付的粮食就更少了,唉……”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几个衙役押送着几十名新来的流民涌入本已拥挤的院子,呵斥声、哭喊声混成一片。
“都老实点!朝廷仁德,给你们一口饭吃,别不知好歹!”
“官爷,行行好,孩子快饿死了,给口稠的吧……”
“滚开!再嚷嚷连稀的都没有!”
游一君看着这混乱悲惨的景象,袖中的手紧紧握起。
这就是他守护的河山之下,被忽视的一角。
边关将士的血,若不能换来这些黎庶的生存,那血战的意义何在?
太子朱璜收到游一君密信时,已是午后。
信很短,只寥寥数语:“流言已起,市井生波。欲破此局,需借势立威。请殿下移步城外福田院,臣有一策,可安人心,亦可筹饷。”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信纸,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这个游一君,身处风暴中心,非但没有惶恐求援,反而主动设局,要借力打力。
太子低声评价,眼中锐光一闪,随即沉声下令,“备车,去福田院。另外,传孤的令,让京兆府尹点齐一队得力衙役,再……”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东宫卫率调一队精锐甲士,持孤手令,去‘请’那几位平日里与福王、靖王过从甚密,且今日市面上动作最大的粮商、布商,还有户部那位主管仓场、却对囤积之事睁只眼闭只眼的王主事,一并‘请’到福田院去。”
“记住,是‘请’,面上客气点,但若有人推三阻四,或意图通风报信,可便宜行事,务必带到!”
汴京城内,几处雕梁画栋、门庭若市的富商宅邸。
“丰泰粮行” 东家钱百万府上,后院花厅。
钱百万正与心腹管家对坐,面前摊着几本账册,他肥硕的手指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眉头却紧锁着。
“…… 收购了多少了?”
“回老爷,城内大小粮行,能吃进的陈粮、新米,咱们已拿下七成,城外几个大仓也快满了。只是这价钱……”
“价钱不是问题!”
钱百万打断道,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与贪婪。
“只要福王殿下那边的消息确凿,这粮价翻上一番也是迟早的事!继续收!小心点,别太扎眼……”
他话音未落,前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家丁惊慌的呵斥声。
“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钱府!”
“东宫办事,闲杂人等退开!”
一个冰冷的声音喝道,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
花厅门被猛地推开,几名全身披挂、腰佩横刀的东宫甲士鱼贯而入。
为首一名队正,目光如电,扫过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的钱百万,亮出一面东宫令牌,语气不容置疑:“钱东家,太子殿下有请,即刻随我等走一趟。”
钱百万脸上的肥肉抖动了一下,强自镇定:“这…… 这位军爷,不知太子殿下召见小民,所为何事?”
“可否容小民更换衣衫……”
“不必了。”
队正打断他,手按在了刀柄上,虽未出鞘,但那无形的压力让钱百万瞬间汗湿后背。
“殿下吩咐,立刻便走。钱东家,请吧。”
两名甲士上前一步,一左一右,虽未动手拉扯,但那架势,已然表明这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钱百万看着对方森冷的眼神和门外影影绰绰的甲士身影,心头狂跳,知道此事绝难善了,只得干笑两声,颤声道:“好,好,小民遵命,遵命……”
他胡乱抓起桌上的念珠,在手心捏得死紧,脚步虚浮地被 “请” 出了花厅。
几乎在同一时间,“瑞锦布庄” 东家孙有财府上。
孙有财正在库房里摩挲着新到的一批江南锦缎,盘算着如何趁着可能的动荡大赚一笔。
库房门被砰地撞开,他刚想发怒,却见闯入的是手持明晃晃兵刃的甲士,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孙东家,太子殿下有请!”
“我…… 我犯了何事?”
孙有财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
“去了便知。”
甲士面无表情,直接上前,一人一边,将他架了起来,几乎是拖着向外走去。
孙有财带来的几个护卫,看到东宫甲士的架势和数量,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阻拦。
户部王主事府邸。
王主事正在书房内心神不宁地踱步,他自然也听到了市面上的风声,更清楚自己默许了些什么。
忽然,府门外传来喧哗,他推开窗,只见一队东宫甲士径直闯入,府中下人阻拦不及。
“王主事,太子殿下召见,请速速随我等前往福田院!”
“福田院?”
王主事心里咯噔一下,那是流民聚集的污秽之地,太子去那里做什么?
还召见他们?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
他试图拿出官威:“尔等可知本官是朝廷命官!岂容你们……”
“殿下手令在此!”
队正高举令牌,声音斩钉截铁。
“王主事是要抗命吗?”
看着那代表储君权威的令牌和甲士们冰冷的目光,王主事的气势瞬间萎靡,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甲士 “护送” 着离开了府邸。
几路甲士动作迅捷,雷厉风行,在汴京城内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尤其是从几位富商家中 “请” 人的场面,虽未真正动武,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以及东宫卫率直接出动的事实让许多暗中观望的人心惊胆战。
消息灵通之辈立刻意识到,太子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目标直指那些与福王关联、试图扰乱市场的商贾和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