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林小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猛地抬手用手背擦去泪水,视线却变得更加模糊。
她看着他一身风尘仆仆的青衫,看着他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过这三年多来,无数个从北方传来的战报,关于梁军北疆将士马革裹尸的模糊消息……
每一次听闻,都让她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你…… 你……”
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后怕,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担忧与委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哭腔的埋怨,“你怎么…… 才回来啊!”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不再压抑,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只是微微耸动着肩膀。
看着眼前的男子,清瘦、苍白,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站在那里,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沉静气度,与她记忆中那个虽然坚毅却仍带着少年意气的游一君,相差何止千里?
“你…… 你变了好多。”
林小满仰头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她却笑着,伸手想去碰碰他的脸颊,又在半途停住,仿佛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梦,“我都…… 差点认不出你了。”
游一君握住她停在半空的手,她的手心有着薄薄的茧子,却依旧温暖。
他将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着那真实的温度,闭了闭眼,声音低沉:“北地风沙大,吹糙了。”
“你也…… 长大了。”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在细沙渡的箭雨下,在朔方城的暗流中,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之一,便是眼前这个人,这个家。
林小满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悲伤,而是积压了太久的思念与担忧终于决堤。
“他们说河朔打仗,死了好多人…… 我天天怕,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怕你……”
她泣不成声,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游一君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感受着她单薄肩膀的颤抖,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她体温的淡香,瞬间将他多日来的疲惫与焦灼洗涤一空。
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离岸已久的心跳,终于缓缓归位。
良久,他才在她耳边发出一声满足般的叹息:“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这个拥抱,不掺杂丝毫情欲,只有历经生死离别后的庆幸与无尽的心疼。
他身上的青衫还带着北地的尘沙的阴冷气息,而她发间,是熟悉的、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
良久,林小满才慢慢止住哭泣,有些不好意思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擦了擦眼泪。
“你看我,光顾着哭了。”
她拉着他的手,“快进屋坐,外面凉。”
游一君看着她微微泛红的侧脸和那努力挺直的、单薄的脊背,心中百感交集。
他点了点头,迈步,踏入了这个离开了三年多、承载着他太多牵挂与承诺的院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投在打扫干净的石板路上。
老梅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一尘不染。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
游一君在堂屋那张熟悉的旧木桌旁坐下,目光扫过屋内熟悉的布置,最终落在靠墙的条案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翻得有些毛边的《诗经》,书页间似乎还夹着干枯的花瓣。
旁边,是一只小小的、打磨光滑的桃木平安符 —— 正是当年他出征前,小满塞给他的那一个。
它被妥帖地放在这里,仿佛代替远行的人,守望着这个家。
林小满默默地去灶间倒了碗温水,递到他面前。
碗是粗陶的,却洗刷得干干净净。
她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小满…… 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游一君接过碗,指尖触及碗壁的温热,轻声问道。
他知道这个问题或许苍白,但他想知道,在他缺席的这些年里,她是如何一个人撑过来的。
林小满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微微蜷缩着。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平缓了些,带着一种经历过磨难后的淡然:“就那么过。”
“种地,纺织,帮衬些邻里。”
“官府徭役重,村里的壮劳力都抽走了,留下的多是老弱,总要互相帮衬着才能活下去。”
她顿了顿,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前年雨水少,收成不好,交了税赋,剩下的勉强糊口。”
“去年好些…… 总归,饿不死。”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游一君却能从那平淡的语气背后,听出无数个日夜的辛劳、担忧与坚韧。
他看着她的手,那双原本应该细腻白皙的手,如今指节略显粗大,掌心有着薄薄的茧子。
“苦了你了。”
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歉疚。
林小满这才抬起眼,看向他,摇了摇头:“我不苦。”
“我知道你在外面…… 更不容易。”
她的目光落在他左胸的位置,那里,衣衫之下,似乎还藏着她当年绣下的字迹。
“每次听到北边打仗的消息,我就…… 我就对着那株石榴树念叨,让它快点开花……“你说过,石榴花开的时候就回来...”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但没有哭。
她只是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牢牢刻在心里。
良久,林小满才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 我去做饭。”
她站起身,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透出一股轻快,“你肯定饿了。我晒了些干菜,还有你以前爱吃的……”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游一君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素色布包,小心展开,露出里面那根崭新的素银簪子,簪头的麦穗纹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
“我特意去银铺打的,”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
林小满看着簪子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他已走近一步,轻声道:“别动。”
她下意识停住呼吸,感觉到他抬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轻轻掠向耳后,随后将那根簪子稳稳地插进了发髻间。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格外认真。
“好看。”
他退后半步,低声说。
林小满抬手轻触簪子微凉的轮廓,眼圈蓦地红了,却抿着唇没有拒绝。
游一君看着她发间那点微微闪烁的银光,他的目光越过她肩头,恍惚间仿佛又看见游家村那两个在田埂间追逐的孩子,而今那个跑散了头发的小丫头。
夜幕悄然降临,小小的农舍里亮起了温暖的油灯。
灯火如豆,却足以照亮这方寸天地,驱散所有阴霾与寒意。
饭菜的香气从灶间弥漫开来,混合着柴火的味道,构成人间最朴素的温暖。
游一君坐在桌旁,听着灶间传来的、熟悉的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看着窗外完全沉下的夜幕中,那株老梅树模糊而坚定的轮廓。
他身上还带着北疆的权谋算计,还带着细沙渡城下的血火记忆。
但在此刻,在这江南水乡的静谧村落里,在这个点亮着灯火等待他归来的女子身边,那些沉重的过往,似乎正被一点点地剥离、融化。
他知道,前路未必坦荡,京城尚有风波。
但至少在此刻,他找到了短暂的栖身之所,找到了那颗在漫长黑夜中,始终为他亮着的星。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他心中默念,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真正抵达眼底的、释然的笑意。
归来,或许不是为了永远的停留,但这一次的停靠,足以慰藉所有征程的风霜。
林小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粥从灶间走出来,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愣,随即,也抿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带着泪痕的、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晚风拂过,院角那株石榴树的嫩枝在夜色中轻轻摇曳,仿佛在酝酿着一个关于花开、关于圆满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