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率领五百骑离开细沙渡大营,马蹄包裹厚布,人衔枚马勒口,如同一支沉默的利箭,射入南面苍茫的群山阴影之中。
离营十里,转入崎岖山道后,苏明远才下令解除静默。
担任此行副将的,是原细沙渡的老队正,现擢升为校尉的韩青。
他催马靠近苏明远,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道:“将军,末将心里总不踏实。”
那周炳良是个什么货色?
他能安什么好心?
这老鹞沟…… 听着就晦气,沟深林密,地势逼仄,万一匈奴狗在那头埋下伏兵,咱们这五百弟兄,怕是……”
苏明远目光扫过两侧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山峦,声音平静无波:“韩青,你跟了我多久了?”
韩青一怔,答道:“自将军还是苏参军时,末将就在您麾下听令了。”
“那你觉得,我会打无把握之仗,拿弟兄们的性命去填周炳良那蠢货的坑吗?” 苏明远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韩青眼睛一亮:“将军早有安排?”
苏明远微微颔首,勒住马缰,示意队伍暂缓行进,就在这山风呼啸的背阴处,低声道:“周炳良跳得越欢,死得越快。”
我出营前,已做二手准备。”
他伸出三根手指:“一,我已派绝对心腹斥候,携带我的亲笔信与虎符印记,抄小路赶往驻扎在老鹞沟西南七十里外‘野狗岭’的周卓老将军的旧部。”
可信可用。
算算时辰,若一切顺利,他的轻骑此刻应该已在向老鹞沟侧翼运动的路上了。”
“二,” 苏明远收起一根手指,声音更沉,“离营前,我亦与张达将军有密约。”
他麾下尚有千余可战之兵,此刻应已悄然出营,秘密潜行至老鹞沟入口外三十里处的‘乱石涧’埋伏,作为我等一旦遇伏,撤退时的接应,亦可截断追兵。”
韩青听得心潮澎湃,却又疑惑:“将军既已安排援军,为何不告知王参军?”
若有禁军配合,岂不更有把握?”
苏明远摇头,眼神深邃:“王参军虽已与我冰释前嫌,但其麾下禁军成分复杂,难保没有周炳良或其父安插的眼线。”
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稳妥。
况且……” 他顿了顿,“我也需借此行,看看王参军在得知‘真相’后,会作何抉择。”
这关乎他能否真正成为我等可以托付后背的袍泽。”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韩青恍然,低声吟道,看向苏明远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将军深谋远虑,末将拜服!”
“走吧。” 苏明远一抖马缰,“前路是陷阱还是坦途,闯一闯便知。”
传令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斥候前出三里,遇有异常,立刻回报!”
“得令!”
与此同时,细沙渡大营,王瑾帐内。
周炳良如同鬼魅般闪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一丝慌乱。
“参军!大事可成矣!” 他压低声音,几乎语无伦次,“苏明远已率精锐入瓮,此刻怕是已陷在老鹞沟!”
只要他一死,这细沙渡乃至河朔兵权……”
王瑾正对着地图沉思,闻言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入瓮?周炳良,你把话说清楚!什么瓮?”
周炳良被他的目光慑住,支吾道:“就…… 就是…… 匈奴军已在老鹞沟设下天罗地网……”
王瑾脑中 “嗡” 的一声,瞬间明白了所有关节,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一把揪住周炳良的衣襟,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 你通敌卖国,假传情报,诱苏将军入伏?!”
周炳良被他眼中的杀意吓住,慌忙道:“参军息怒!这…… 这也是令尊王枢密的意思啊!”
苏明远、游一君这等边将,桀骜难驯,功高震主,若不借此机会除去,枢密使大人如何能安心让您接手河朔?
此举一石二鸟,既可除心腹大患,又能让您立稳脚跟!
属下…… 属下这也是为了王家,为了参军您啊!”
“放屁!” 王瑾猛地将他掼在地上,额角青筋暴跳,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被背叛的怒火,“我王瑾纵然渴望建功立业,亦知‘忠义’二字如何书写!”
岂能行此通敌卖国、戕害忠良的禽兽之举?!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不!我不信!”
他虽知父亲权谋,却绝不相信会走到这一步。
周炳良趴在地上,急声道:“参军!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苏明远一死,死无对证!
届时您只需上报他轻敌冒进,中了匈奴军埋伏殉国,便可顺理成章接管大营!
枢密使大人在朝中运作,谁又能说什么?
这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王瑾死死盯着他,仿佛第一次看清这张谄媚面孔下的无耻与狠毒。
他想起苏明远以身挡箭的决绝,胡狼岭并肩作战的热血,更想起游一君病中仍为国筹谋的苦心……
一股强烈的恶心与愤懑涌上心头。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王瑾一字一顿,声音冰冷,“我王瑾若靠此等龌龊手段上位,与禽兽何异?!”
周炳良,你通敌叛国,罪不容诛!
来人!”
帐外亲兵应声而入。
“将此獠给我拿下!严加看管!待我回来再行处置!” 王瑾下令,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去救苏明远!
周炳良见状,心知已无法说服王瑾,眼中瞬间闪过疯狂的杀机。
他猛地挣扎起身,嘶喊道:“王瑾!你糊涂!你坏了枢密使和大匈奴的大计!你去了也是送死!”
他转向王瑾的亲兵,试图蛊惑,“你们听着!王参军此去必死无疑!只要你们……”
“闭嘴!” 王瑾厉声打断,一剑鞘狠狠砸在周炳良后颈,将其击晕。
他看向亲兵队长,眼神决绝:“看好他!若我…… 若我与苏将军未能归来,你们便将此人及其供词,连同此处情状,原原本本,呈报游将军和李都统!”
说完,王瑾再不犹豫,抓起佩剑,大步冲出营帐,翻身上马,对集结的禁军骑兵怒吼:“还能战的,随我来!救苏将军!”
老鹞沟深处。
月光被高耸的岩壁和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洒在蜿蜒曲折、仅容数骑并行的沟底小道上。
苏明远率领的五百骑兵,如同一条沉默的长龙,在幽暗与寂静中穿行。
马蹄踏在碎石和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四周死寂得可怕。
苏明远抬手,示意队伍再次停下。
他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偶尔不知名夜枭的啼叫,再无其他声响。
然而,一种久经沙场磨砺出的直觉,却让他脊背隐隐发凉。
“太静了……” 韩青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手握住了刀柄,“连虫鸣都听不到多少,这不对劲。”
苏明远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侧黑黢黢的崖壁和密林,仿佛要穿透那层层黑暗,看清隐藏的杀机。
“传令,后队变前队,原路撤回,速度要快,但阵型不能乱!” 他果断下令。
然而,就在命令刚刚传达下去的刹那。
呜嗡!
一声凄厉的号角,如同夜枭的尖啸,猛然从前方崖顶炸响!
紧接着,两侧崖壁上,无数火把瞬间燃起,将狭长的沟谷照得如同白昼!
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无数箭矢如同飞蝗暴雨,带着刺耳的尖啸,从高处倾泻而下!
“举盾!防御!” 苏明远暴喝,声如惊雷,瞬间压过了最初的混乱!
训练有素的梁军骑兵虽惊不乱,迅速举起随身携带的圆盾,护住要害,同时收缩队形,试图依托沟底有限的巨石和地形进行抵抗。
但地形实在太不利了!
沟谷狭窄,骑兵根本无法展开冲锋,完全成了崖上伏兵的活靶子!
箭矢密集如雨,不断有士兵中箭落马,惨叫声、战马悲鸣声瞬间响成一片!
“结阵!向谷口方向,交替掩护,撤!” 苏明远挥舞战刀,格开几支射向自己的箭矢,声音依旧沉稳,指挥若定。
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慌乱,必须尽快冲出这条死亡之沟!
韩青浑身浴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嘶吼道:“将军!您先走!末将断后!”
“少废话!一起走!” 苏明远一把拉住他,挥刀劈翻一个试图从侧面岩壁滑下来近战的匈奴兵,“弟兄们!随我杀出去!”
他身先士卒,战刀舞动如轮,每一次挥砍都精准而狠辣,将敢于拦路的敌人斩于马下。
五百骑兵爆发出惊人的韧性,顶着箭雨,踩着同伴的尸体,奋力向谷口方向冲杀。
然而,伏兵实在太多了,而且显然早有准备。
不仅前方谷口被滚木礌石堵死,后路也出现了匈奴军的重甲步兵,封死了退路。
他们如同落入陷阱的猛虎,虽勇猛搏杀,却难以挣脱这铁壁合围。
激战中,苏明远忽觉左臂一痛,一支狼牙箭已穿透甲叶,深深嵌入肌肉!
他闷哼一声,动作却毫不停滞,反手一刀将那名放冷箭的匈奴军射手砍翻。
“将军!” 韩青目眦欲裂。
“无妨!” 苏明远咬牙折断箭杆,鲜血瞬间染红了半条手臂,“援军…… 应该快到了!坚持住!”
他相信李汉的部队,相信张达的接应,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要再坚持一刻,胜负犹未可知!
就在梁军伤亡持续增加,防线岌岌可危之际 ——
“咚!咚!咚!”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战鼓声,如同来自地底的雷鸣,猛然从老鹞沟的侧后方响起!
那鼓声雄浑有力,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
紧接着,一片更加嘹亮、更加愤怒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匈奴军伏兵的侧翼席卷而来!
“大梁!杀!杀!杀!”
无数火把如同燎原之火,照亮了侧翼的山坡!
只见一员小将,银甲白袍,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如龙,正是王瑾!
他身后,数千禁军骑兵,以无可阻挡之势,狠狠地撞入了匈奴军伏兵的侧腰!
“王参军?!” 苏明远又惊又喜!
“是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绝境中的梁军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士气大振!
王瑾的出现,完全出乎了匈奴军的预料。
他们原本精心布置的包围圈,被这支生力军从侧面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禁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此刻又挟着救援袍泽的怒火与决死之心,攻势锐不可当!
“苏将军!我来助你!” 王瑾一枪挑飞一名匈奴军百夫长,冲到苏明远近前,脸上沾满血污,眼神却亮得惊人,“周炳良果真通敌!其心可诛!”
“我知道!” 苏明远挥刀劈砍,大声回应,“王参军,来得正好!与我合力,杀透重围!”
“好!”
两人相视一笑,虽浑身浴血,却豪气干云。
苏明远的沉稳狠辣与王瑾的锐气锋芒,在此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苏明远率领残部正面突击,王瑾则指挥禁军不断冲击匈奴军侧翼和薄弱处。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王瑾纵声长啸,手中长枪化作点点寒星,所向披靡。
他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与志同道合者并肩作战、为国杀敌是何等快意!
与此同时,匈奴军后方也开始出现混乱。
李汉校尉 (周卓老将军的旧部) 率领的野狗岭援军终于赶到,从另一个方向发起了猛攻!
而张达埋伏在乱石涧的部队,也适时杀出,截断了匈奴军一部分退路,并四处放火,制造混乱。
局势瞬间逆转!
匈奴军伏兵虽然人数占优,但陷入三面受敌的困境,指挥系统开始失灵。
眼见梁军援军越来越多,士气如虹,负责指挥此次伏击的匈奴军万夫长见事不可为,只得咬牙下令撤退。
“追!别放跑了这些匈奴狗!” 苏明远岂肯罢休,与王瑾、李汉合兵一处,趁势掩杀,直追出十余里,又斩获无数,方才收兵。
当晨曦微露,照亮老鹞沟满地的尸骸和狼藉时,苏明远与王瑾并肩立于沟口,望着缓缓退去的匈奴军烟尘,两人皆是血染征袍,疲惫不堪,但眼神却格外明亮。
“王参军,此番若非你及时来援,苏某与这五百弟兄,恐怕真要葬身于此了。” 苏明远郑重抱拳。
王瑾连忙还礼,脸上露出一丝惭愧:“苏将军言重了!是瑾愚钝,未能及早识破周炳良与…… 与那幕后之人的奸计,致使将军涉险!”
该赔罪的是我!”
他话到嘴边,还是将 “家父” 二字咽了回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苏明远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经此一役,两人之间那最后一丝隔阂也已烟消云散。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苏明远吟道,随即眼神一寒,“如今,该回去清理门户了!”
王瑾重重点头,眼中杀意凛然:“周炳良…… 必须为他的背叛,付出代价!”
两人率领得胜之师,押解着俘虏,带着缴获的匈奴军旗帜,浩浩荡荡返回细沙渡。
而等待周炳良的,将是一场雷霆般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