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细沙渡梁军大营。
夜已深沉。
沉重的营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疲惫的嘴。
火把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出一支沉默到令人窒息的队伍。
雷大川当先而入,高大的身躯在火光下投下长长的、摇晃的影子。
身上的铁甲遍布刀痕箭孔,凝固的血污在火光下呈现暗紫色,如同披着一身破碎的战旗。
脚步踉跄,几乎全靠手中那柄卷了刃的长刀支撑着身体。
那张粗犷的脸上,血污、汗水和尘土混在一起,沟壑纵横。
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营内。
苏明远紧随其后,素色的长袍早已污秽不堪,沾满泥点和暗红的血渍。
手中的羽扇不见了,脸色是失血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生气的直线。
努力挺直着文人特有的脊梁,但那挺直中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
眼神如同深潭,沉痛得化不开。
他们的身后,是残存的将士。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
甲叶偶尔碰撞的叮当声,以及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挤出的痛苦喘息。
许多人相互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担架上的伤员,呻吟声微弱而断续,如同风中残烛。
整个队伍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 —— 血腥、汗臭、硝烟、草药混合在一起。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营内留守的士兵们早已列队两旁。
没有欢呼。
火光下,是一张张同样写满疲惫、惊惶、悲伤和难以置信的脸。
他们看着归来的袍泽,看着他们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看着那些熟悉面孔的缺席,看着雷将军和苏先生那从未有过的、仿佛被抽空了灵魂般的沉重。
空气凝固了,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夜风的呜咽。
雷大川走到营中空地,猛地停下脚步。
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悲戚的面孔,扫过临时搭建的、堆满了空担架的停尸区。
想怒吼一声,提振这死寂的士气,可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
低沉而压抑的咆哮,重重砸在地上,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苏明远默默走到雷大川身边。
看到了医官们脸上掩饰不住的绝望和忙碌,看到了士兵们眼中那近乎麻木的茫然。
强迫自己从那片空担架上移开目光,那里本该有的位置……
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都带着血腥的粘稠感。
“清点人数!”
苏明远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死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重伤者速送医帐!轻伤者互相包扎!所有能动的,立刻加固营墙!修复拒马!检查箭矢火油!”
“伙房,烧热水!煮浓粥!让…… 让兄弟们…… 喝口热的……”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消逝在夜风里。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士兵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动,开始麻木地、却又带着一种悲愤的力量行动起来。
搬运伤员,传递器械,修补破损的营栅…… 动作僵硬,却无人懈怠。
悲怆在沉默中发酵,转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坚韧。
就在这时,营墙西南角的了望塔上,一个年轻的哨兵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撕心裂肺的尖啸:“雷将军!苏先生!快看!东北方向!匈奴…… 匈奴狗的帅旗!那…… 那上面……!”
这声尖叫如同冰锥,刺破了营地压抑的平静!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停滞,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带着不祥的预感,射向营外那被沉沉夜幕笼罩的远方。
只见在极远的地平线上,一点跳动的火光映照下,那面狰狞的狼头大纛正迎风招展!
而在那高高飘扬的旗杆顶端,在火光的映衬下,赫然悬挂着一颗头颅!
纵然隔着遥远的距离,无法看清面容,但那模糊却又带着某种刻骨铭心的轮廓……
“不 ——!”
一声混合着无尽悲恸与滔天怒火的咆哮,从雷大川的胸腔中炸裂而出!
他的双目瞬间赤红如血,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晃,手中卷刃的长刀 “哐当” 一声砸在地上。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暴巨熊,猛地抽出腰间佩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向身旁一根碗口粗的拴马桩!
“咔嚓!”
木桩应声而断!木屑纷飞!
“宗真 ——!!老子誓要生啖汝肉,寝汝皮 ——!!!”
苏明远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得如同金纸。
他死死盯着那在风中摇晃的、模糊却无比真切的头颅,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是谁?那会是谁?!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心底疯狂滋长,让他几乎窒息。
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羽扇寻求一丝支撑,却摸了个空。
那陪伴他运筹帷幄的羽扇,早已不知遗失在哪个血火交织的战场角落。
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整个细沙渡大营,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被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悲愤与恐慌所吞噬!
士兵们忘记了动作,忘记了呼吸,只是死死盯着远方那面悬挂着他们袍泽兄弟头颅的敌旗。
牙齿咬碎的声音咯咯作响,紧握的武器在火光下反射着复仇的寒光。
“辽狗……”
老兵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手死死攥着枪杆,指节捏得发白。
“那…… 那上头挂的……”
他话说到一半卡住了,目光直勾勾盯着某个方向,嘴唇哆嗦着,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胸腔里滚出一阵压抑的呜咽,混着粗气,听着像头困兽在低嚎。
“看不清…… 太远了…… 可那架势……”
另一个士兵的声音在颤抖,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难道是…… 是游将军?!”
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瞬间在死寂的人群中激起了更大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涟漪。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混乱的思绪。
将最深的恐惧和最坏的猜想赤裸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那颗悬挂的头颅,如同最残酷、最屈辱的战鼓。
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重重擂响!
悲恸的呜咽声开始压抑不住地从人群中响起,迅速连成一片。
如同受伤狼群的哀嚎,在沉沉的夜空下回荡。
这哀嚎中,浸满了对袍泽罹难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