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那一战的血,早已被大雪覆盖。
但血腥味,还留在风里,留在每个人的心里。
绝无神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穿着玄黑的龙袍,接受着朝臣战战兢兢的跪拜。他看起来赢了。江山在手,生杀予夺。太极殿前的血迹可以洗刷,匾额可以更换,甚至传国玉玺也落在了他的掌心。
可有些东西,是洗不掉,也夺不走的。
比如人心。
比如藏在人心最深处的,那点不肯熄灭的火种。
离皇城百里,有一处荒废的驿站。驿站后身,有个不起眼的地窖。入口被倒塌的马槽和枯草掩盖得严严实实。地窖里没有光,只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寂静。
无名坐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
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脸色比上次现身皇城和绝无神大战后好了些许,但眉宇间的疲惫和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却无法完全掩饰。胸口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肺叶的寒意。与绝无神硬撼万剑归宗,代价远超外人想象。
但他还活着。
只要还活着,有些事,就不能不做。
他面前,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没有酒,只有一杯清水。水里映着豆大的一点灯焰,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晃动。
地窖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个人。像个幽灵,融在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着精光。他对着无名,微微躬身,动作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地。
“师父。”阴影里的人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是那种常年不说话的干涩,“北边三郡的粮道,查清了。每月十五,鬼叉罗押送,必经黑风峡。守将是‘饿鬼道’的人,贪杯,好赌。”
无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食指,蘸了点清水,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轻轻划了一道弯曲的线,在线的一端,点了一下。
阴影里的人微微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又道:“南武林幸存的七位家主,有五位愿意暗中筹措药材和银钱,但需要确切的信号。另外两位……家小被扣在天山脚下,不敢妄动。”
无名端起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水影。水面模糊地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过了片刻,他伸出另一只手,将五根手指轻轻按在桌面上,然后,极其缓慢地,收回了其中两根。
阴影里的人沉默了一下,再次点头:“明白了。那五位家主,会得到‘信号’。另外两位,暂时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剑宗那边……”阴影里的人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有残余弟子传出消息,绝无神似乎在派人搜寻本门失落的一部《剑气留形》秘籍,怀疑与破解万剑归宗有关。”
无名握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水面漾开细微的涟漪。他缓缓放下杯子,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着。《剑气留形》……那是剑宗不传之秘,涉及气劲化形的至高奥义,若被绝无神所得,加以钻研,后果不堪设想。
“剑晨,秘籍在‘忘尘’师叔坐化之地。”无名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你的人,抢在绝无神之前拿到。若拿不到,便毁了那处遗迹,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是!”阴影里的人身形微微一震,显然明白此事重大,躬身领命。
“还有,”无名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地窖厚厚的土层,望向遥远的方向,“南边……有消息吗?”
阴影里的人自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第三猪皇和第三刀皇已护送聂风抵达生死门。步惊云……入了北疆葬剑渊,暂无音讯。”
无名沉默。生死门,魔刀传承,九死一生。葬剑渊,剑魄洗礼,凶险万分。这两条路,都是绝路,也是唯一的生路。他在下注,一场豪赌,赌的是风云的潜力,赌的是中原武林的命数。
“知道了。”无名挥了挥手,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去吧。一切按计划进行。没有我的信号,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是!”阴影里的人再次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回黑暗,消失不见。
地窖里,又只剩下无名一人,和那盏如豆的孤灯。
他缓缓闭上眼,调息着紊乱的内息。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张巨大的、无形的地图。地图上,绝无神的黑色势力如同墨汁般蔓延,覆盖了大半山河。但在那些墨汁覆盖不到的缝隙里,在那些看似臣服的城池深处,一个个微弱的光点,正按照他的意志,悄然亮起,如同夜空中沉默的星辰。
这些光点,有的是像刚才那个影子一样的皇室暗卫首领,凭借对旧朝最后一点忠诚和对他无名的信任在活动。有的是某些隐世门派硕果仅存的长老,为了门派香火不灭而忍辱负重,暗中积蓄力量。有的是江湖上颇具声望、却不愿屈膝事贼的独行客,凭借高强的武功和敏锐的耳目在传递消息。甚至,在绝无神新收编的降卒中,也有被暗中策反、或心怀异志的人。
他们分散,弱小,如同散沙。绝无神吹口气,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但他们存在。
他们在看,在听,在等。
等一个机会。
等那把能斩开黑暗的“刀”变得足够锋利。
等那片能掀起风暴的“云”积聚足够的力量。
无名要做的,不是现在就把这些沙子聚在一起去冲击巨石,那是送死。他要做的,是让这些沙子,在巨石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钻进它的缝隙,卡住它的关节,或者,在它倾覆的那一刻,成为压垮它的最后一份重量。
这是一盘棋。一盘赌上了身家性命、宗门传承、乃至整个中原武林未来的棋。他是棋手,也是棋子。风云是棋手,也是最重要的两枚棋子。而对手,是那个拥有绝对武力、看似不可战胜的绝无神。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无名睁开眼,目光落在桌上那杯清水中。水面已恢复平静,清晰地映出他苍白而坚定的面容。
他端起水杯,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
水很凉,流入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如同老僧入定,继续对抗着体内的伤势,也继续等待着,那最终时刻的到来。
地窖外,风雪依旧。
但在地底深处,希望的根须,正在沉默而坚韧地,向着四面八方,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