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带着腥气。
不是海风的咸腥,是血干了之后,铁锈般的腥气,混着木头烧焦的糊味,还有一种尸体开始腐烂的、甜腻腻的恶臭。
这里本来是个还算繁华的沿海小镇。有码头,有集市,有酒馆,有来来往往的渔船和客商。但现在,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断壁残垣。烧得漆黑的房梁像巨兽的肋骨,支棱着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碎瓦砾和破烂的家什堆满了街道,几面残破的旗子耷拉在折断的旗杆上,有气无力地飘着。地上,暗红色的血迹东一滩西一滩,早已渗进了泥土里,变成了难看的紫黑色。偶尔能看到一两具来不及收殓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趴着或躺着,苍蝇嗡嗡地绕着飞。
静。
死一样的静。
连狗叫都听不到。
一个高大的人影,踏着满地的瓦砾和污秽,缓缓行走在这片废墟之中。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靴子底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劲装,风尘仆仆,但脊梁挺得笔直,像一块饱经风霜却永不弯曲的顽石。他的脸是古铜色的,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下颌线条硬朗,紧抿的嘴唇像两片磨薄了的铁。一双眼睛,眼角已有细密的鱼尾纹,但眼神却锐利得如同他背后那柄形状奇古的长刀,冷冷地扫视着周围的惨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寒意。
他是第二刀皇。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凭吊,也不是为了行侠仗义。江湖的恩怨厮杀,他见得太多,早已麻木。他来这里,只为找一个人。
他的女儿,第二梦。
自从第二梦为了那个叫聂风的小子不告而别,离开断情居,他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冰。他一生痴于刀,追求绝情绝义,连女儿都疏于管教,甚至有些怨她继承了亡妻那过多的柔肠。可当她真的走了,音讯全无,这偌大的断情居,便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空寂。他嘴上不说,心里那根名为“父亲”的弦,却始终绷着。
东南大乱,绝无神入侵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北方苦寒之地磨砺刀意。消息像长了脚,跑得比风还快。传言里,夹杂着一些零碎的信息,说有白衣女子携琴,与无神绝宫的人发生过冲突。白衣,携琴……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了他一下。
他立刻动身,一路南下。越往南,看到的惨状越多,听到的关于绝无神及其麾下鬼叉罗、气忍如何凶残暴戾的传闻也越详细。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梦儿的武功是他亲授的,断情七绝的刀法狠辣凌厉,但她的内力根基更偏柔韧,喜音律,那琴音御敌的法子,是她自己悟出来的,带着她母亲的影子。在这群豺狼虎豹之中,她一个人……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加快了脚步。
眼前这个刚被洗劫过的小镇,是最新的痕迹。空气里残留的真气波动,虽然微弱,却还没完全散尽。
刀皇在一处半塌的客栈前停住脚步。这里的打斗痕迹尤为明显,墙壁上有深深的刀痕,地上散落着破碎的桌椅和几具黑衣鬼面人的尸体。他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抹过一道刀痕边缘。痕迹凌厉,是一击毙命的狠辣手法,但劲力运转的方式,却透着一股阴邪刁钻,绝非中原正道。
“东瀛倭寇的刀法……”刀皇冷哼一声。他又看向另一处,那里的地面有焦黑的痕迹,仿佛被烈火灼烧过,却又不像是普通的火,带着一股灼蚀经脉的毒辣劲力。“还有这种邪门的掌力……”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仔细搜寻。突然,他在一堆碎木屑旁,看到了一小片极不起眼的、被踩踏过的白色丝绸碎片。他捡起来,布料很普通,但边缘的绣工却很精细,是一种淡雅的云纹。这绝不是这小镇上该有的东西。他凑近鼻尖,隐隐的,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冷的幽香。这香味……他太熟悉了。是第二梦常年弹琴,琴身木质和她身上佩戴的某种静心香料混合的味道。
刀皇的心猛地一缩!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打斗的范围不大,但很激烈。鬼叉罗死了好几个,可见对手实力不弱。现场残留的真气很杂乱,除了倭寇的阴邪刀气和那灼热的掌力,还有一股……一股清冽如冰泉、却又带着绵绵后劲的独特气韵。这气韵,他绝不会认错,是第二梦以内力催动琴音时特有的波动!
她在这里动过手!而且,对手不止一人,是那些所谓的“气忍”!
刀皇的拳头蓦地握紧,指节发出噼啪的轻响。一股凛冽的刀意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连地面上未干的血迹都似乎凝结了一层薄霜。
绝无神!
东瀛倭寇!
竟敢对梦儿出手!
他强压下立刻拔刀四顾、将这小镇翻个底朝天的冲动。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他需要更多的线索。
他像一头经验老到的猎豹,在废墟间仔细搜寻。终于,在一个相对完整的墙角,他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壮汉。那汉子胸口有一道恐怖的灼伤,皮肤焦黑,散发着焦臭味,显然是那种灼热掌力所伤,但侥幸未死。
刀皇上前,一股精纯的内力渡了过去,护住他心脉。汉子悠悠转醒,看到刀皇,眼中露出恐惧。
“说,”刀皇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这里发生了什么?那个用琴的白衣女子呢?”
汉子虚弱地喘息着,断断续续道:“是……是倭寇……好多……戴鬼面具的……还有几个……怪人……武功……邪门得很……那姑娘……白衣……琴声……厉害……打伤了他们几个……但……但他们人太多……还有会放毒雾的……姑娘……带着个受伤的……男人……往……往南边……山里……去了……”
受伤的男人?刀皇眉头微蹙。是聂风?还是别人?
“什么时候的事?”
“三……三天前……”
三天!刀皇眼中寒光一闪。三天,可以发生太多事情了。
他不再理会那汉子,站起身,面向南方。那边是连绵的群山,更远处,是茫茫大海。
空气中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但他功力通玄,灵觉远超常人,依旧能捕捉到那一丝几乎消散的、属于第二梦琴音功法的独特气韵,确实是指向南方。
南方……群山之后,就是海。他们要去哪里?海外?难道……
一个念头划过刀皇的脑海。难道他们想去那个传说中的……神龙岛?汪小闲的地盘?
无论是不是,南方是唯一的方向。
刀皇不再犹豫。他冷哼一声,周身那冰冷的刀意收敛入体,却更显凝练逼人。
“绝无神……”他低声自语,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你若敢伤我女儿一根头发……老夫便用这断情七绝,将你和你那狗屁绝宫,从上到下,劈成碎片!烧成灰烬!”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动,已如一道灰色的闪电,撕裂沉闷的空气,朝着南方群山的入口,疾射而去!速度之快,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和一股刺骨的寒意。
废墟,重归死寂。
只有风卷着灰烬和血腥味,呜咽着掠过,仿佛在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剧,以及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