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并不深，勉强能容纳十七个人和十几匹疲惫的战马。洞口被一些枯黄的藤蔓和积雪半掩着，提供了些许隐蔽。洞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血腥和汗水混合的酸腐气味。众人挤作一团，依靠彼此的体温勉强抵御着洞外呼啸而入的凛冽寒风。
何宇被安置在最里面、相对干燥避风的位置。赵胜和王把总小心翼翼地帮他检查伤口，重新上药包扎。金疮药粉洒在绽开的皮肉上，带来一阵刺痛，让何宇昏沉的意识清醒了不少。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水……”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一名士卒连忙解下腰间的水囊，凑到何宇嘴边。水囊里的水已经冻得差不多了，只有少许冰碴子。何宇费力地吮吸了几滴带着冰渣的冷水，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才稍微缓解。
“外面情况怎么样？”何宇的声音依旧虚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明，看向负责警戒的士卒。
王把总脸色凝重地摇摇头：“不妙。追兵没走，像是在拉网搜索。刚才看到东面和南面都有火把光，离得不远。听动静，他们动用了猎犬，鼻子灵得很，找到这个山洞是迟早的事。”
洞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人人带伤，饥寒交迫，弹药箭矢几乎耗尽。一旦被堵在这个山洞里，绝对是十死无生。
何宇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但往哪里走？怎么走？
“地图……”他示意赵胜。
赵胜连忙从贴身的油布包里取出一张简陋但标注了主要山川河流的羊皮地图，在何宇面前展开。地图上已经用炭笔画出了他们奇袭的路线和预定的几个撤退汇合点。
何宇的手指颤抖着，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他们现在的位置，大概在努尔哈赤遇袭大营西南方向约三十里的山区。原定的撤退路线是向西，穿过这片山脉，抵达浑河上游的一个明军小型哨所。但这条路线显然已经被追兵重点封锁。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北方是后金控制的更纵深区域，看似是自投罗网。但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后金主力正从南、东、西三个方向合围搜索，北方反而可能因为是其腹地而戒备相对松懈。而且，向北绕过主峰，再折转向西，虽然路程远了很多，地形也更复杂，但或许能出其不意。
“不能……再往西了。”何宇断断续续地说，手指点在地图上，“往北……绕过前面那座山……再转向西……走黑风峪……”
“黑风峪？”王把总倒吸一口凉气，“将军，那地方地势险要，听说有瘴气，而且冬天大雪封山，根本没人走！太危险了！”
“正因为……没人走……才有一线生机。”何宇咳嗽着，嘴角又溢出一丝血沫，“南、西、东三面……都是死路……唯有向北……赌一把……”
赵胜和王把总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确实，留在原地是等死，向西突围是撞入包围圈，唯有将军指出的这条看似绝路的路线，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
“听将军的！”王把总重重点头。
“把剩下的干粮……集中起来……分给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半个时辰……然后出发……”何宇下达命令后，便闭上眼睛，全力对抗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积攒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力气。
洞内安静下来，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洞外呜咽的风声。有人默默咀嚼着冰冷梆硬的干粮，有人小心地擦拭着卷刃的兵器，有人靠着石壁打盹，但每个人都竖着耳朵，警惕着外面的任何动静。
半个时辰，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
“时辰到了。”王把总低声道。
众人默默起身，动作尽量轻缓。赵胜和另一名士卒将何宇扶起。何宇尝试着自己站立，但双腿如同棉花般无力，全靠两人搀扶。
“将军，我背您！”赵胜蹲下身。
何宇看着赵胜并不算宽阔、而且同样带伤的后背，摇了摇头：“不行……你也要保存体力……遇到敌人……还要靠你厮杀……扶着我走……我能行……”
他推开赵胜，咬紧牙关，试图迈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浑身伤口都在抗议，但他硬是凭借顽强的意志，踉跄着向前挪动。
赵胜和王把总一左一右，紧紧架住他。众人牵出战马，小心翼翼地拨开洞口的藤蔓。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但依旧是铅云低垂，灰蒙蒙的一片。风雪停了，但气温似乎更低了，呵气成霜。雪地反射着惨白的光，刺得人眼睛发花。
“走！”王把总低喝一声，担任尖兵，率先探路。其余人呈松散的战斗队形，将何宇护在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北方，那片更加荒芜、更加险峻的群山进发。
积雪没膝，每前进一步都极其费力。受伤的士卒们咬牙坚持着，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杂乱的、带着血色的脚印，蜿蜒通向未知的险境。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翻过一道山梁，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进入谷地时，侧后方突然传来了猎犬兴奋的吠叫声！
“不好！被发现了！”殿后的一名士卒惊恐地喊道。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数百步外的山脊上，出现了数十个后金骑兵的身影，还有几条挣脱了皮索、正沿着雪地上的足迹狂吠追来的猎犬！
“快！进树林！”王把总指着谷地对面的一片稀疏的桦树林吼道。
但已经晚了！身后的后金骑兵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发出尖锐的唿哨，纷纷张弓搭箭！
“嗖嗖嗖！”
箭矢破空而来！虽然距离尚远，箭矢力道减弱，但依旧有几支射到了近处，深深扎进雪地里！
“保护将军！”赵胜怒吼，和几名还有弓箭的士卒一边向后还击，一边簇拥着何宇向前狂奔。
然而，在深雪中奔跑，速度如何比得上四条腿的猎犬？只见那几条猎犬如同离弦之箭，迅速拉近距离，腥臭的口涎几乎要滴到跑在最后的一名伤兵腿上！
“妈的！跟畜生拼了！”那名伤兵自知难以幸免，眼中闪过决绝，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抽出腰刀，对着扑上来的一条猎犬狠狠劈去！
“噗嗤！”腰刀砍中了猎犬的脖子，鲜血喷溅！但另外两条猎犬已经趁机扑了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大腿和胳膊！
“啊！”伤兵发出凄厉的惨叫，与猎犬翻滚在雪地里。
“二狗子！”有同伴红着眼睛想要回去救他。
“别管我！快带将军走！”那名叫二狗子的伤兵发出最后的嘶吼，猛地拉响了腰间仅剩的一颗震天雷（小型手雷）！
“轰！”
一声巨响，雪沫 mixed with 血肉横飞！那伤兵与两条猎犬同归于尽！
这悲壮的一幕，暂时阻遏了追兵的速度，却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山脊上的后金骑兵纷纷下马，留下几人看管马匹，其余数十人手持刀枪弓弩，沿着山坡冲杀下来！
“进树林！依托树木抵抗！”王把总目眦欲裂，但理智尚存，知道在开阔地绝对会被围歼。
众人拼命冲进了那片稀疏的桦树林。树木虽然提供了一些掩护，但远远不够密集。
“结圆阵！保护将军！”赵胜嘶哑地命令。
还能战斗的八九个人立刻以何宇为中心，背靠背结成一个小小的圆阵，刀锋向外，面对从三面包抄过来的后金兵。
后金兵有三十余人，人数占优，而且养精蓄锐，装备齐全。他们显然也看出了被围在中间的那个被重重保护、伤势极重的人身份不凡，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凶光——擒杀或击毙明军大将，可是天大的功劳！
“杀！”后金带队的一名拨什库（低级军官）挥刀一指！
战斗瞬间爆发！
后金兵蜂拥而上！圆阵如同暴风雨中的礁石，瞬间被淹没！
“铛铛铛！”兵器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何宇被赵胜和王把总死死护在中间，他看着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心如刀割。一名年轻的士卒为了替他挡开一支冷箭，被长枪捅穿了胸膛；另一名老卒挥舞着铁骨朵，砸碎了一个后金兵的脑袋，自己却被侧面砍来的马刀削去了半边肩膀……
圆阵在迅速缩小，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将军！看来今天我们要交代在这里了！”王把总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惨笑着对何宇喊道，“能跟将军一起宰了老奴，够本了！下辈子，我还跟您当兵！”
何宇看着身边仅剩的五六个人，人人带伤，个个面露决死之色。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住翻腾的气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就算是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赵胜，捡起地上一柄阵亡士卒遗落的腰刀，虽然手臂颤抖，却坚定地指向敌人：“大明万胜！杀！”
这声嘶哑却决绝的怒吼，如同给残存的将士注入了最后的力量！
“大明万胜！杀！”赵胜、王把总等人齐声怒吼，如同濒死的猛虎，发起了最后一次反冲击！
然而，实力的差距是悬殊的。眼看他们就要被彻底歼灭……
突然！
“咻——咻——咻！”
一阵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侧后方的山林中射出，精准地射入了后金兵的后阵！
“啊啊啊！”数名后金兵猝不及防，被射倒在地！
紧接着，一阵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数十骑明军骑兵，如同神兵天降，从山林中冲杀而出！当先一员将领，手持长枪，大声喝道：“何将军勿慌！夜不收哨官周通来也！”
是明军的夜不收（侦察骑兵）！他们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绝处逢生！
残存的敢死营将士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原本绝望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那队后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阵脚大乱。眼看明军援军势大，那名拨什库不甘地吼叫了几声，带着残兵向后退去，与山脊上看守马匹的人汇合，迅速上马撤离了。
周通率领骑兵追了一小段，射倒了几个落后的后金兵，便勒马返回。他跳下马，快步跑到何宇面前，看到何宇奄奄一息、被众人搀扶的惨状，以及周围遍地狼藉的尸体，这位硬汉般的夜不收哨官也红了眼眶，单膝跪地，声音哽咽：
“将军！属下奉刘参将之命，一直在敌后活动，接应将军！我们来迟了！让将军和弟兄们受苦了！”
何宇看着周通和他身后那些同样风尘仆仆但精神抖擞的夜不收骑兵，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再次袭来，他身子一软，向前倒去。
赵胜和王把总连忙扶住。
“将军！”
“快！还有气！伤得太重了！必须马上救治！”周通探了探何宇的鼻息，急忙下令，“立刻护送何将军去我们的秘密营地！快！”
一名夜不收牵来一匹备用的健马，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几乎昏迷的何宇扶上马背，用绳索小心固定好。周通留下几人打扫战场，收敛烈士遗体，自己亲自带着主力，护卫着这仅存的六名敢死营英雄（包括何宇），向着深山中一处更为隐蔽的夜不收秘密据点疾驰而去。
雪地上，留下的是一片惨烈的战场，和一条由鲜血与生命铺就的、通往生还的荆棘之路。千里转进，归途如血，但希望之火，终于在绝境中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