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过去已经三个月。
城市仿佛被按下了刷新键,连绵的阴雨被初夏明朗的阳光取代,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的甜香和沥青被晒暖的气息。
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寻常得令人恍惚。
周邈在医院观察了一周后出院。
除了身体虚弱需要调养,以及精神上受了不小的惊吓,并没有留下器质性的后遗症。
那晚他体内莫名流逝的生命力,随着那幅画的毁灭,似乎也戛然而止。
他不再咯血,体温恢复正常,只是偶尔在深夜,会被没有具体内容的噩梦惊醒,一身冷汗。
陈恪指尖那诡异的刺痛和灼热感,也在几天后慢慢消退,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他将公寓里所有与那幅画有关的东西——包括那张被污损的书桌、散落一地的书籍,甚至那晚穿过的衣服——都彻底清理更换了。
他用忙碌的工作填满所有时间,试图将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连同那画中美人的怨毒眼神,都深深埋进记忆的角落,贴上“已解决”的封条。
生活似乎真的回到了正轨。
他们很少主动谈起那件事,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偶尔提及,也只是用“那东西”或“那晚”来代指,仿佛说出具体的名号,都会重新唤醒某种不祥。
这天是周末,陈恪受周邈之邀,再次来到城郊的工作室。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周邈的气色好了很多,工作室也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藏书室的门,他很少再主动打开。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两人坐在茶台前,周邈娴熟地烫壶、沏茶,动作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只是眼神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尝尝,今年的新茶,朋友送的,说是能压惊安神。”周邈将一盏澄澈的茶汤推到陈恪面前。
陈恪端起茶杯,清雅的茶香沁入心脾,他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些许熨帖。
他目光扫过工作室中央,那张被烧毁一角的梨花木长条案已经修复如初,看不出任何痕迹。
“案子......修复得不错。”陈恪说了一句。
周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老师傅手艺好。只是......每次看到它,还是会觉得有点冷。”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说,那东西......真的彻底消失了吗?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陈恪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这也是他心底深处,一直无法完全驱散的疑虑。
那晚他最后抠下的葫芦押印和黑色沙砾,化灰消失的过程太过诡异,而那画作崩溃瓦解的景象,也带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不安的决绝。
“画是毁了,这一点可以肯定。”陈恪斟酌着用词,“但它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背后还有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周邈沉默了片刻,放下茶杯,起身走向藏书室:“你跟我来。”
陈恪跟着他再次走进那间充满旧纸和尘埃气味的房间。
周邈没有去动那个装有他曾祖日记的木盒,而是走到了另一个更不起眼的角落,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子底,取出了一个扁平的、以黑檀木镶嵌螺钿的狭长盒子。
这盒子做工极为精致,透着一股年代久远的华贵气息,与周围朴素的藏书格格不入。
“这是?”陈恪疑惑。
“这也是我曾祖的遗物,和日记一起留下的。”周邈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上的银质扣襻,里面衬着暗红色的绸缎,
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鸡蛋大小的、颜色深沉的椭圆形墨锭,旁边还有一块同样古旧的松烟墨。
“我一直没太在意,只当是普通的旧墨。但经历了那件事后,我重新整理东西,才发现这墨......有点不寻常。”
他拿起那枚椭圆形的墨锭,递给陈恪:“你摸摸看。”
陈恪接过墨锭,入手沉甸甸的,触感温润细腻,是上好的古墨质感。
墨锭正面用极其精细的工笔描金,绘制着一个图案——一个穿着飘逸衣裙的古装美人,倚着栏杆,仰头望月。背景是朦胧的亭台楼阁。
陈恪的呼吸猛地一窒!
这图案!这构图!这美人的姿态神韵!虽然尺寸微小,笔触简练,但与那幅“月下美人图”几乎有八九分相似!
只是这墨锭上的美人,面容更显模糊柔和,少了几分画中的诡艳与煞气。
“这......”陈恪抬头,震惊地看着周邈。
周邈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曾祖在日记里只提到了画,从未提及这墨。但这墨上的图案,与那幅画如此相似,绝不可能是巧合。”
陈恪将墨锭凑近鼻尖,除了淡淡的、悠远的墨香,他似乎还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气味。
不是血腥,也不是水腥,而是一种更沉郁的、类似于......某种陈旧香料混合着矿物、又带着一丝生命枯萎后的腐朽气息。这气味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我查过一些资料,”周邈继续说道,“这种椭圆形的墨锭,被称为‘琴式墨’或‘珍玩墨’,通常不是用于日常书写,而是作为赏玩、馈赠或者......某种特定用途。
而且,你看这墨的色泽和质地,”他指着墨锭表面,“黑中隐隐透着一股暗紫的光泽,这不是普通松烟或油烟能烧制出来的颜色。”
“你怀疑......这墨和那幅画,是同源之物?甚至......”陈恪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这墨,就是绘制那幅‘月下美人图’所用的墨?”
周邈深吸一口气:“我不确定。但这可能性很大。我曾祖留下它,或许不是无意,而是认为它可能隐藏着什么线索,或者......本身,也需要被妥善处理。”
两人陷入了沉默。阳光从藏书室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这枚看似古雅精美的墨锭,此刻在陈恪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散发着不祥的预感。
如果这墨真的与那邪画同源,甚至就是绘制那画的材料,那么它本身,是否也蕴含着某种未尽的邪性?周明渊当年没有毁掉它,是做不到,还是不能?
亦或是......另有深意?
“我们得弄清楚这墨的来历。”
陈恪沉声道,“还有,那个葫芦形的押印,我总觉得那才是关键。”
接下来的几天,陈恪和周邈分头行动。周邈动用了所有人脉,查询这枚特殊墨锭的可能出处,以及关于“月下美人图”在周明渊日记记载之外的任何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