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保剧烈咳嗽起来。
他不是被茶水呛的。
是被气的。
浮木过河,是他一生之耻。
而土剌河被俘,则是他英雄生涯的……终点!
这个小子,他……他竟然……
他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揭开他最血淋淋的两个伤疤!
王保保这辈子,在沙场上被徐达追着打,他没这么狼狈过。
在朝堂上,被元昭宗猜忌,他也没这么憋屈过。
可今天,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防线,都被眼前这个年仅十四岁的黄口小儿,用两句轻飘飘的实话,给捅了个稀巴烂。
“你……你……”他指着徐景曜,手指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想骂人。
可骂什么?
骂他造谣?
可他说的,偏偏全是真的!
他王保保的光辉履历里,浮木渡河和兵败被俘,将是永远也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王保保转过身,背对着徐景曜。
他不想再说话了。
他怕自己,再多看这小子一眼,会忍不住,真的不顾一切扑上去,跟他同归于尽。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消化这份屈辱。
赵敏站在一旁,看着兄长那萧索的背影,又看了看徐景曜那张依旧挂着几分无辜笑意的脸。
她的心,乱成了一团。
她走上前,一把将徐景曜拉到了院子的另一侧,离她兄长最远的地方。
“你不要再说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非要……非要当着我的面,把他所有的尊严,都踩在脚底下,你才甘心吗?!”
“他已经……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徐景曜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
“赵姑娘,”他轻声说道,“你误会了。我……”
“我没有误会!”赵敏打断他,她以为徐景曜又要说出什么风凉话。
可就在她准备继续控诉时,她却愣住了。
她看着徐景曜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得意,也没有胜利者的炫耀。
“你……”
“赵姑娘,”徐景曜看着她开口,“我若真想羞辱他,或是羞辱你。我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你……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徐景曜的声音很轻,“你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敏一愣,下意识地答道:“他……他是我大元的英雄!是天下的奇男子!”
“没错。”徐景曜点了点头,“他是英雄。可英雄,往往,比普通人,更难活下去。”
赵敏的心一颤。
“皇后娘娘为何要我带你来?”徐景曜继续说道,“为何要让你们兄妹团聚?真的是为了叙天伦吗?”
“不。这是陛下的意思。这是在……攻心。”
“陛下要的,不是一个宁死不屈的王保保。那对他来说,毫无价值。他要的,是一个心悦诚服的王保保。”
“可你兄长,是什么人?他是英雄,他有他的骄傲。你若是,一上来,就给他高官厚禄,金银美女。你猜,他会怎么样?”
赵敏的脸色,白了几分。
她太了解自己的兄长了。
他,一定会将那视作奇耻大辱。
然后……
“他会求死。”徐景曜替她说出了那个残酷的答案。
“他会用最刚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来保全他那,身为元朝忠臣的名节。”
“所以,”徐景曜看着她,“我今天,必须来。”
“我不能劝他,也不能赏他。我必须……辱他。”
“我得把他那身,硬撑着的英雄的壳,给打碎了。”
“我得把他那些,用来自我麻痹的辉煌过去,给撕开了。”
“我得让他,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一件事,他,王保保,已经不是什么大元柱石了。败了就是败了。他现在只是一个……阶下囚。”
“我得把他,所有的,可以用来慷慨赴死的借口,全都给他堵死了!”
“因为,一个骄傲的英雄,会选择去死。”
“可一个……连浮木都抱过,连阶下囚都当过,连妹妹都要靠敌人施舍才能见一面的……失败者。”
“他,才会为了活着,而……活着。”
赵敏彻底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徐景曜,竟然……是在救他?
用一种,最有效的方式,在救她兄长的那条命!
她那颗聪慧过人的脑袋,在这一刻,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所以……”她喃喃自语,“你才故意,提……提黄河的事……”
“对。”
“所以……你才故意,说……说他被俘……”
“对。”
“所以……”赵敏的眼眶,再次红了。
“我……”
她行了个礼,但那声哽咽的“谢谢你”,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必谢我。”徐景曜坦然地受了她这一礼,“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救他。我,也是在救我自己。”
“你?”
“我可不想,我未来的妻子,在新婚之夜,为了给她兄长殉节,而给我一刀。”徐景曜半开玩笑地说道。
赵敏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罕见地飞起了一抹红晕。
徐景曜不再理会她,他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他转过身,重新走到了那个,依旧背对着他们的王保保面前。
“将军,”他开口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小子都说了。现在,我再告诉您,最后一件事。”
王保保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您被俘之后,我朝大军攻克了和林。”
“城破之时,您的家人……您的正妻毛氏,您的世子……”
“……他们,都很好。”
“家父早有军令,不得惊扰。他们,如今,都已被我父亲的亲兵,安然护送,带回了金陵。”
王保保转过身,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现在,”徐景曜看着他,“他们,就安置在城中的另一处宅院里。好吃好喝,衣食无忧。”
“陛下……在等着您,一家团聚。”
这,才是真正的最后一击。
王保保那副用骄傲强撑起来的躯壳,在这一刻彻底垮了。
他那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无力的瘫坐在了石阶上。
他输了。
输掉了大军。
输掉了尊严。
可朱元璋,却把他最后的牵挂,他的妻儿,安然无恙地,还给了他。
他连一个为家人复仇的理由,都没有了。
“好了,”徐景曜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招降这事儿,已经成了八分。
剩下的,就是给这位奇男子,一个台阶下了。
他走上前,用一种极为自然的语气,仿佛在邀请一个老朋友。
“将军,时辰不早了。您这身衣服,也该换了。”
“小子已经跟守卫打点好了。马车,就在外面。”
王保保缓缓地抬起头,脸上只剩下了茫然:“换衣服……去……去哪里?”
“去见你的皇帝?”
“不。”徐景曜笑了,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我带您……去洗个澡。”
“洗……澡?”王保保彻底懵了。
“对。”徐景曜一脸的诚恳,“去水云间。我请客。”
“我跟您说,”他神秘兮兮地凑了过去,“您一定要试试,他们那儿的八号技师。”
“那搓背的手法……啧啧……”
“我保证,您试过一次,就再也不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