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宫回来后,徐景曜的心彻底沉淀了下来。
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朱元璋那里的信任,是“根”。
朱标这里的联盟,是“干”。
而他自己,必须拿出足以支撑这一切的“果实”。
他那套张三丰的鬼话,或许能唬住刘伯温一时,但绝不可能糊弄朱元璋一世。
这位猜忌心冠绝古今的帝王,最信的,永远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和“功劳”。
而“牛痘之法”,便是他徐景曜,为自己,也为江宠,准备的最大的一份投名状。
他要救朱标。
而要救朱标,就必须先让朱元璋相信,他徐景曜,有这个逆天改命的本事。
计划,在徐景曜那超强的行动力之下,推进得异常顺利。
休沐日的第二天,一辆不起眼的板车,便从魏国公府的侧门,悄悄地驶入,停在了徐景曜那个偏僻的小院里。
车上,拉来的,正是那头邓镇精挑细选的长了痘的老病牛。
徐景曜的院子,从此,便成了魏国公府最神秘的“禁地”。
他以“静心休养,钻研古籍”为名,谢绝了所有人的探访,包括他那几个哥哥妹妹。
院门一关,里面,便成了他和江宠的秘密实验室。
那头牛被拴在院子的角落,看起来精神萎靡,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但在它的腹部和乳房上,却清晰可见几处已经结痂,或是刚刚冒头的脓包。
这,就是徐景曜梦寐以求的解药。
“你确定……这玩意儿,真的能防天花?”江宠站在离那头牛三步远的地方,脸上,写满了怀疑和嫌恶。
“我确定。”徐景曜白了他一眼。
紧接着他从屋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瓷碗,又取了一柄小巧锋利的银质小刀。
“来,”他对江宠说,“我们得把那脓包里的……浆液,给取出来。”
江宠看着他那双白净修长的手,又看了看那头正不安地甩着尾巴的病牛。
“你站着别动。”
江宠一把夺过徐景曜手中的小刀和瓷碗。
“为什么?”
“你这身子骨,”江宠用一种看废物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万一被这畜生踢一脚,或者……染上了什么病气,我没办法,跟夫人交代。”
徐景曜:“……”
“我的命,不值钱。”江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意味,“你的命,现在,很金贵。”
他不再多言,卷起袖子,深吸一口气,便小心翼翼朝着那头病牛走了过去。
江宠显然做过不少粗活,动作,比徐景曜这个理论派要麻利得多。
他先是安抚性地拍了拍牛的脊背,在牛放松警惕的瞬间,他手中的银刀,快如闪电,轻轻一划。
一颗成熟的痘疮,被精准地划开。
乳白色的浆液,缓缓渗出。
江宠不敢耽搁,连忙用瓷碗,小心将那珍贵的疫苗,一滴不漏地接住了。
而徐景曜,则完全没有国公公子的架子。
他蹲在一旁,像个好奇宝宝,又像个严谨的监工,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宠的每一个动作。
“对……对……就是这个!别让它滴到地上了!”
“小心点!别划太深,惊着它了!”
“哎呀,你这手法,可以啊!以后不当侍卫了,去当个外科大夫,绝对没问题……”
就在这科研进行得如火如荼,气氛一片祥和之际。
院子的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扎着双髻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四哥?”
是徐妙云。
小姑娘看院门紧闭,还以为四哥在睡午觉,便想悄悄地送一盘新做的点心进来。
可她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奇异景象。
院子中央,拴着一头看起来快要死了的老牛。
她的四哥,正蹲在地上,像个乡下看人杀猪的野孩子。
而那个平日里冷冰冰的江宠,则正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和一只碗,在……在牛的肚子上,捣鼓着什么。
“你们……”徐妙云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困惑,“……在做什么?”
“呃……”徐景曜的动作,瞬间僵住。
江宠更是手一抖,差点把碗里的宝贝给洒了。
他连忙将碗藏到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妙云啊,”徐景曜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露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和蔼的笑容,“你怎么来了?四哥……四哥在给这头牛,看病呢。”
“看病?”徐妙云走了进来,她那双聪慧的眼睛,扫了一眼那头牛身上的脓包,又看了看江宠藏在身后的碗,眉头微微蹙起。
她显然不信。
“这牛……好奇怪。”她走到那头牛面前,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好奇地问道,“四哥,它哪儿来的呀?”
“哦,”徐景曜随口答道,“从城西屠坊,买回来的。”
“买?”
“对啊,邓镇……就是邓小胖帮我买的。”
徐妙云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眨了眨,一个逻辑上的盲点,被她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抬起头,用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问道:
“四哥,这……这不是一头病牛吗?”
“……是啊。”徐景曜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小姑娘歪了歪脑袋,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既然是病牛,为什么还要从屠坊,花钱买回来呢?”
“难道……难道屠坊里的人,还会……杀了生病的牛,卖给别人吃吗?”
“……”
这个问题,砸在了当场两个少年的心上。
徐景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这个九岁的、生活在锦衣玉食中的妹妹,去解释这个世界的残酷常识。
他该怎么告诉她?
是啊,他们不仅会卖,还会把那些发黑腐烂的肉,用香料和酱油腌透了,做成你二哥最爱吃的酱牛肉,再高价卖给那些平常根本吃不起肉的穷苦人家。
而江宠,更是低下了头。
他手中的那只瓷碗,在微微颤抖。
这个问题,比任何的刀剑,都要来得锋利。
它轻而易举地,就划开了那道隔绝在富贵与贫穷,纯真与污秽之间的幕布。
小小的院落里,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阳光,明明那么温暖。
可徐景曜和江宠,却只觉得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