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曜那句话,轻飘飘的,不带半点火气。
“我以为你多大的官呢。”
“原来……才只是个参知政事啊。”
这番话,若是出自旁人之口,已是天大的狂悖。
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再配上他那副我只是好奇的无辜表情,简直就是往胡惟庸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街上,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秦王朱樉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觉得这个徐老三,实在是太对他胃口了!
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
晋王朱棡也是眼角一抽。他原以为这书呆子只会掉书袋,没想到,嘴巴也能这么毒。
而胡惟庸,这位在朝堂上浸淫了数十年,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也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他眯起了眼睛。
他当然听出了这小子话里的意思。
他胡惟庸,如今官拜中书左丞(从一品),已是中书省的核心人物之一。
而这小子,却故意用“参知政事”(从二品)这个低了一级的官衔来称呼他。
这是在……故意羞辱他!
他本以为,这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靠着父辈荫封的纨绔子弟。
可现在看来,这小子,很扎手。
胡惟庸的城府极深。
他没有当场发作,而是缓缓将目光从地上那群哀嚎的手下身上,移到了徐景曜的脸上。
“原来是魏国公府的四公子。”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些许寒意,“久闻大名。只是,老夫有些不解。”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脸肿成猪头的三角眼小吏:“老夫的属下,奉命清道,以备官驾通行,这是朝廷的规矩。公子您……一言不发,便纵容家仆,当街殴打朝廷命官。”
他刻意加重了朝廷命官四个字。
“这……恐怕不只是顽劣,就能说得过去的吧?徐公子年岁虽小,但这手段……未免,太过狠戾了些。”
他三言两语,就将此事,从仆役嚣张,惹恼贵人,定性为了勋贵子弟,公然袭官。
“狠戾?”
还没等徐景曜开口,一旁的秦王朱樉就不干了。
他马鞭一指,直接骂道:“胡惟庸!你少在这里跟老子扣帽子!”
“你这狗奴才,刚才拦住我兄弟去路,张口就骂滚蛋!他眼里,还有我这个亲王吗?还有我三弟这个亲王吗?”
“怎么?在你胡政事眼里,我兄弟几个,还不如你这顶轿子金贵?”
朱樉也是来了火气,也用了政事这一称呼。
晋王朱棡也在一旁,冷冷地补了一刀:“胡左丞,你的家仆确实是威风得紧。口口声声,都是我家老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金陵城,不姓朱,改姓胡了呢。”
一旁的江宠已然将发生的事情告知了两位亲王。
这两位亲王一唱一和,瞬间就将胡惟庸的程序正义,给打成了僭越罔上。
胡惟庸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
他可以不在乎一个徐景曜。
但他不能不在乎两个皇帝的亲儿子。
他知道,今天这事,他讨不到半分便宜。
他正准备强压下这口恶气,找个台阶下去。
可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徐景曜,却又慢悠悠地开了口。
“胡左丞,”他学着晋王的样子,也改用了正确的称呼,“您看,这事儿闹的。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胡惟庸刚想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徐景曜却又叹了口气,一脸的我很难办。
“我这个仆人,”他指了指身旁的江宠,“是个山里来的野孩子,刚跟我没几天,不懂规矩,野性难驯。”
“他方才,听见您的下属,对我出言不逊,他还以为……是有人要欺负我这个好兄弟。”
“他一冲动,就动了手。”
徐景曜看着胡惟庸,露出了一个极为真诚的微笑。
“他也是一片忠心,想着要维护……我魏国公府的颜面。毕竟,我爹那个人,您是知道的。”
胡惟庸的瞳孔一缩,他能感觉到这小子没憋好话。
“我爹,身为中书左丞相,”徐景曜轻飘飘地说道,“总领中书省百官。他老人家,平日里最是痛恨下属仗势欺人,败坏朝廷风气。”
“他总跟我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您说,他要是知道,同在中书省当差的胡左丞您……手底下的人,都这么有规矩。他老人家,会不会……生气啊?”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兜头盖脸地浇在了胡惟庸的心上。
威胁!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这小子,竟然搬出了他爹,当朝左丞相,徐达!
中书省,左右丞相为尊。
徐达是左丞相(正一品),汪广洋是右丞相(正一品)。
他胡惟庸,只是个左丞(从一品)。
说白了,就是徐达的副手,是他的直属下级!
虽说徐达只是挂了个职,根本不管事儿。
但是这名头总还是在不是?
这小子,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你的人,扰了我,就是打了左丞相的儿子的脸!
我这个当儿子的,现在,要替我那个当丞相的爹,来管教管教你这个下属了!
胡惟庸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张精明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那双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他这辈子,还从未被一个黄口小儿,如此当面羞辱!
可他,偏偏发作不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滔天的怒火,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脸上,再次,堆起了那副虚伪的笑容。
“呵呵……原来如此。”
“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他对着徐景曜,拱了拱手,那姿态,已经近乎于平辈论交。
“既是误会,那便说开了。徐公子教训的是,是我……管教下人不严,冲撞了公子和两位殿下。”
他转过身,对着地上那群还在哀嚎的手下,厉声喝道:“一群废物!还不快滚起来!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再也没有看徐景曜一眼,只是对着朱樉和朱棡又行了一礼。
“臣,尚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两位殿下,和徐公子的雅兴了。”
说完,他一甩袖子,转身上了马车,车帘重重落下,遮住了他那张阴沉的脸。
一场风波,虎头蛇尾地平息了。
“切!孬种!”朱樉不屑地对着马车的方向,啐了一口。
“还以为他多能耐呢,结果跑得比兔子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