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府,地底。
一条狭长而阴冷的甬道,蜿蜒着伸向未知的黑暗。墙壁上,每隔十步便嵌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火苗在流动的空气中挣扎,将人的影子在粗糙的石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这里是万家的密室,一个连万狐嫣都不知道存在的,绝对的禁地。
密室的尽头,是一间宽敞的石厅。
厅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巨大的梨花木圆桌,和十几把造型古朴的太师椅。
此刻,椅上座无虚席。
益州十三家士族中,除了日落西山的王家,其余十二家的家主,尽数到齐。
万振南端坐于主位。
他没有穿那身象征着地位的锦袍,只着一件寻常的灰色长衫,那张总是挂着和煦笑容的脸,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沉。
坐在他对面的,是三个穿着荆州服饰的陌生人。
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普通,眼神却像鹰隼一般锐利。他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刀柄上缠着鲨鱼皮,透着一股血腥气。
他们是荆州来的“商队”。
也是荆州牧庾亮麾下,最精锐的死士。
“万家主。”
为首的死士头领,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粗粝的砂纸在摩擦。
“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只要那墨神一出城,我们保证,让他有去无回。”
万振南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个家主。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挣扎、恐惧,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贪婪。
“诸位,都说说吧。”
万振南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
“是继续当那墨神脚下的一条狗,摇尾乞怜,等着他哪天心情不好,将我们连皮带骨,都吞下去。还是……搏一搏。”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石摩擦的刺耳声响。
“搏一个,重掌益州,再无掣肘的未来!”
密室之内,一片死寂。
一个与万家向来交好的家主,嘴唇哆嗦着,第一个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万……万兄,那墨神……他不是凡人啊!他是神!我们……我们斗不过神的!”
“神?”
万振南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这世上,若真有神,又岂会容忍这乱世,持续百年?那……那日祭坛上的神光,还有那凭空碎裂的山石……障眼法罢了!”
万振南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
“不过是些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亏你们一个个还自诩为世家门阀,竟被这点小伎俩,吓破了胆!”
他站起身,在桌旁来回踱步,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你们看清楚!他墨家军,看似势如破竹,野蛮生长。可归根结底,这一切,都系于墨神一人之身!”
“他的威望,他的神谕,他的那些闻所未闻的古怪念头,才是维系这支军队,维系整个益州的唯一根基!”
“只要除了他!”
万振南的声音里,充满了疯狂的煽动力。
“这支所谓的墨家军,便会瞬间变成一盘散沙!那些被他蛊惑的泥腿子,便会作鸟兽散!到那时,整个益州,还会是谁的天下?”
“可是……除掉他之后呢?”
另一个家主,提出了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陈安那头北方的猛虎,可还在百里之外,虎视眈眈啊!我们没了墨神,拿什么去抵挡他的四十万大军?”
“问得好。”
万振南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老狐狸般的笑容。
“老夫,早已与陈安那边,取得了联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只要墨神一死。”
万振南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陈安的大军,便会即刻南下。到时候,我们只需以逸待劳,至于军心……”
万振南的目光,投向了坐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阎淳。
“阎将军,此事,便要劳烦你了。”
阎淳的身体,猛地一颤。
万振南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老夫知道,你对那墨神,颇有几分敬佩。但你莫要忘了,你的根,在哪里。你的家人,你的族人,世代都受我等士族庇护。如今,是你该为家族,尽忠的时候了。”
“只要你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振臂一呼,稳住军心。事成之后,你便是这益州之主!”
阎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霍天生那张年轻,却深邃如海的脸。也浮现出,自己白发苍苍的老母,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孙。
最终,他缓缓地,艰难地,低下了那颗沉重的头颅。
“……是。”
“那陈安呢?”
又有人问。
“引狼入室,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墨神?”
“哈哈哈,问得好!”万振南再次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轻蔑与自信。“陈安此人,与墨神那等初出茅庐的竖子,截然不同。他心机深沉,思虑周全,乃是真正的枭雄!”
“枭雄,最是懂得权衡利弊。他初入益州,根基不稳,必然要倚仗我等士族,为其维稳。老夫早已与他谈妥,事成之后,我等士族的利益,只会比李班之时,更多!”
“我们只需在维稳的同时,重新将我等的势力,安插进军、政、商的每一个角落。再有阎将军在军中策应,不出三年,他陈安,是龙,也得给咱们盘着!是虎,也得给咱们卧着!”
万振南环视众人,眼中闪烁着狂热。
“老夫承认,当初,是小觑了那墨神。老夫以为他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年轻人,便想将他当做棋子。现在想来,他当初在老夫等人面前表现出的那些所谓懵懂行径,恐怕……都是在刻意藏拙,韬光养晦!”
“此子,心机之深,远超我等想象!若再给他几年时间,等他那墨贤庭里的学生毕了业,等他那墨研署里的‘神材’造了出来,到那时,我等便是想反抗,也再无机会了!”
“所以,诸位!”
万振南的声音,如同魔鬼的蛊惑。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一番话,彻底点燃了密室中所有人的野心与贪婪。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墨神授首,陈安入城,益州的大权,重新回到他们手中的那一天。
万振南看着他们那一双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心中冷笑。
一群蠢货。
他当然知道霍天生当初不是在藏拙。
因为,没有人比那个睡在霍天生身边的女人,更清楚这一点。
……
州牧府,寝居。
万狐嫣正对着一盏油灯,看着手中的一卷密报。
密报,来自她的心腹,安插在万府最深处的死士。
上面,一字不漏地,记录了密室中的所有对话。
万狐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父亲那番慷慨激昂的“分析”,看着他将霍天生描述成一个老谋深算,从一开始就在扮猪吃老虎的绝世枭雄。
她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一幕幕,只属于她和霍天生两个人的,枕边“交流”。
第一次,他问她,为何盐铁之税,收不上来。那眼神,是真的茫然,是真的不懂。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像一个老师教导蒙童一般,耐心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为他剖析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
还有一次,他问她,为何军功爵位制,无法在士族掌控的军队中推行。他甚至拿出了一套他自己构想的,漏洞百出,天真得可笑的方案。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轻笑着,指出了他方案中,那些最致命,也最幼稚的缺陷。然后,又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利用士族之间的矛盾,借力打力,将自己的意志,一点点地,渗透进去。
她甚至还记得,在她讲解完“三层盘剥”的那个夜晚,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混杂着震惊、屈辱与不甘的表情。
那个时候的他,脆弱得就像一个被人剥光了华服,赤裸裸地暴露在寒风中的孩子。
万狐嫣原以为,自己只是在履行一场交易。
用知识,换取地位。
用身体,换取联盟。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场交易,变了味。
她开始享受,享受那种将一个一无所知的小白,一步步调教成一代雄主的,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她看着霍天生,用她教给他的方法,去算计,去布局,去将那些曾经在她眼中高不可攀的老狐狸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的心中,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感。
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画师,亲手绘制出了一幅最完美的,足以传世的杰作。
她所以为的,她掌控着一切。
可她错了。
霍天生,这个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学生,这个她以为自己最了解的男人,他的成长速度,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脱离了她的掌控。
他就像一头被放出牢笼的史前巨兽。
他学习的速度,他举一反三的能力,他那种能将任何知识都瞬间转化为最锋利武器的天赋……
简直就是个妖孽。
万狐嫣看着手中的密报,看着父亲那套自以为是的“藏拙”之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荒谬与可笑。
她父亲,还有那些自作聪明的家主们,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猎杀一头落单的猛虎。
殊不知,他们招惹的,是一头早已挣脱了所有枷锁,即将吞噬整个世界的……巨龙。
万狐嫣缓缓抬起手,将那卷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密报,凑到了摇曳的烛火前。
纸张的边缘,瞬间被点燃,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火光,映着她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忽明忽暗。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那笑容,妖异,魅惑,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她忽然很想看看。
当这头巨龙,真正发怒的时候,会将这片腐朽的天地,焚烧成何等壮观的模样。
她,万狐嫣,很想亲眼看看。
这一刻,她的心,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倒向了那个男人。
那个她名义上的夫君,她亲手调教出的,最完美的学生。
也是她此生,唯一可能遇到的,真正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