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到了村口。
“史大!是你!真是你!!”
柱子嫂第一个认出他,枯槁的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带着哭腔。
“老天爷开眼!史大回来了!!”
“史大哥!你可回来了!!”
“这两天你死哪去了?!
全村人都以为你又被抓去填阵眼了啊!!不要我们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连日来的恐惧担忧,瞬间淹没了围上来的村民!
他们拉扯着史大那身破旧的衣裳,仿佛抓住了一根水中的浮木。
然而,史大没有回应村民的“关切”。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归家的喜悦,反而有种离家的痛苦。
“噗通!”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史大猛地双膝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哗。
“对不起!对不起!!!”
他喉咙里爆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嘶吼,声音嘶哑破裂,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脸狠狠的砸在地面。
“史大!你干什么?!”
柱子嫂吓得后退一步,想去拉他。
“史大,你到底怎么了??别吓婶子啊!!”
史婶子也慌了神。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彻底弄懵了,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因为史大失而复得的喜悦瞬间被不安取代。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
“都别动!让他跪着!”
拄着拐杖的史婆婆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外围,目光穿透人群,钉在跪地痛哭的史大身上。
她的脸上没有村民的慌乱,只有一种深深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婆婆…这…”
有村民迟疑地想开口。
“听婆婆的!”
史婆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的力量,压下了所有的异议。
她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握着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让他跪!
让他把心里的苦水都哭出来!
让他对着这些他拿命护着的人…认下这份迟来的罪!
这样…他或许才能卸下一点担子,
才能…走得稍微心安一点!)
我背着婠绾,站在村口,看着这出史大对自己过去的赎罪仪式。
“哥哥,”
婠绾的小脑袋趴在我肩头,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和一丝不忍,
“大叔怎么跪在地上哭呀?
他好可怜…我们帮帮他好不好?”
我轻轻拍了拍她环在我脖子上的小手,声音平静无波:
“绾绾乖,大叔是在和他的亲人告别。
让他跪着吧,这是他…必须经历的路。”
“可是…”
婠绾还想说什么,却被我接下来的话堵住了。
“没有可是。这是他选的路。”
我的目光掠过跪在泥地、哭得撕心裂肺的史大,
掠过那些不知所措、最终选择沉默围观的村民,
最终落在史婆婆那苍老面容上。
这个村子,这片土地,这些人…
对史大而言,是比肉身更沉重的十字架。
更是史大的枷锁,是心灵上的枷锁。
史大的哭声渐渐从嘶吼变成了压抑的呜咽,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他颤抖着,艰难地伸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摸索了好一阵,他才掏出了那张被体温焐得温热的银票。
“这…这个…”
史大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努力想举高那张银票,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给…给村里…”
他的目光扫过柱子嫂怀中懵懂吮着手指的铁牛娃,扫过拄着拐杖、
一脸愁苦的史婶子,扫过一张张或苍老或稚嫩、写满苦难与麻木的脸。
“柱子哥…铁牛哥…还有…还有大家…”
他哽咽着,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把刀在剜他的心,
“我史大…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啊!!!”
“这钱…是…是干净的!不是我打劫来的。”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拿着!去买粮!去买药!
给娃儿们…买点好的!别…别饿着冻着…”
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泥地上,也砸在那张预示着告别过去的银票上。
“史大…这…这钱哪来的?你好好告诉婆婆,不怕,有什么事告诉婆婆,婆婆帮你解决!”
史婆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张银票,看到其背后隐藏的血腥。
史大浑身一僵,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城门口的杀戮、士兵头颅飞起的血腥、还有在陈家村发生的一幕幕…如同做梦一般。
他能说吗?他敢说吗?说了后又能怎么样。
这两天发生的事,让他深深体会到原来这个世界,
真的没有道理可言,只有弱肉强食般的丛林法则。
“是…是…”
他最终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呜咽道,
“干净的…婆婆…求您…收下吧…给村里用…”
史婆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洞穿了他所有的挣扎和谎言。
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张仿佛带着史大过去的银票。
银票入手,史婆婆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她没再多问一个字,只是对旁边一个少了一条腿的老汉道:
“三叔公,收好它。
这是史大…用命换来的。”
三叔公郑重的接过,小心翼翼地将银票揣进怀里。
就在这沉重压抑的气氛中,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史大叔叔…什么时候能带我去羊镇啊??…”
是柱子嫂怀里的铁牛娃。
小家伙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大人的悲伤,乌溜溜的大眼睛对着史大问道
这一幕,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了史大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铁牛娃那充满渴望的小脸,再看看柱子嫂那枯槁绝望的面容,再看看史婆婆。
“哇——!!!”
一声更加凄厉、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崩溃大哭,猛地从史大喉咙里爆发出来!
这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自责和那永远无法洗刷的罪孽感!
他整个人蜷缩在泥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这哭声,是他灵魂深处那根名为“赎罪”的弦,被彻底崩断的声音!
村民们被这绝望的恸哭彻底震撼,无措地站在原地,
柱子嫂更是紧紧抱着铁牛娃,跟着默默垂泪。
我看着这场人间悲喜剧,心中无波无澜。
史大的痛苦是真实的,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背负十字架,从来就不是轻松的。
就在这时,一直在我身边探头探脑、
仿佛对这场面饶有兴致的姬九,脸上的玩世不恭突然凝固了!
他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细缝,猛地射向村子深处——一间土屋门口!
我立刻察觉到了姬九的异样!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那土屋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簇新的、明显价值不菲的绸缎长衫,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正是应在羊镇当小厮的——高开!
(高开?!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羊镇当小厮吗??怎么两天没见连衣服都换成了绫罗绸缎了??)
一股冰冷的警觉瞬间攫住了我!
姬九缓缓站直了身体,脸上那副嬉皮笑脸的伪装彻底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猎人发现猎物般的兴奋。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带着一丝玩味地轻哼道:
“呵…有意思。那人恐怕来者不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