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竹村的青瓦，沾在苏惜棠发梢凝成细珠，顺着后颈滚进衣领，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关凌飞的掌心覆上来时，她才惊觉自己的手指还攥着他的袖口，青白得像冻硬的葱白——昨夜血引冲脉耗了太甚，连灵田都跟着抽走三分灵气给她续着，此刻连运功暖手都使不上力。
阿棠。关凌飞蹲下来与她平视，粗糙的拇指蹭过她冰凉的指节，喉结动了动，昨夜你在灵田坐了整宿，我守在院外都听见你咬着帕子闷哼。他声音发哑，去医墟的事...能不能缓两日？
苏惜棠摇头，另一只手抚上他眉峰。
他眉间那道因常年拉弓留下的浅痕，此刻拧成个小疙瘩。不能缓。她轻声道，昨夜血契成时，我看见第八碑的亮了，皇陵方向的第九碑也裂了。她顿了顿，目光穿过晨雾望向村外的山脉，碑底写着契归女承，可我总觉得...那四个字不像是说给我听的。
院外传来脚步声，程七娘的竹簪子先探了进来。
这位前粮帮执事今日换了身月白苎麻裙，发间只别了根素银簪，却比往日更显利落：当家的，《替方手册》抄好了。她怀里抱着个半旧的桐木匣，匣盖雕着松鹤，是苏惜棠前日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老物件——说是关家祖母传下的，专放紧要物事。
苏惜棠松开关凌飞的手，扶着石凳起身时踉跄了下，被程七娘稳稳托住胳膊。七娘。她指尖触到桐木匣，忽然顿住——匣内的手册边缘，有赤光如活物般游移，正是从她颈间玉佩里溢出来的晶丝。
等等。她按住程七娘要开匣的手，垂眸盯着玉佩。
那抹赤光缠上册页的刹那，她忽然想起昨夜血契成时，九座碑虚影里翻涌的金光。
原来不是单纯的认主，是这方玉佩在以她的愿力为引，把烙进文字里！
每传一人，需其割指滴血按印。她声音陡然拔高，惊得程七娘匣盖一声磕在石桌上，否则方不生效。她攥住程七娘的手腕，七娘，你记不记得我教你认的《黄帝内经》里那句信者医，疑者不医？
这医契不是药方，是...是要把医者的本心也烙进去。
程七娘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跟着苏惜棠学了半年医理，自然知道药方若是只传手法不传心，治得好病治不了人心。
她反手握住苏惜棠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青白的皮肤渗进来：我这就去老吴头立的医誓碑旁设坛。她指腹蹭过苏惜棠指尖未愈的血痕，要请七村的稳婆、郎中，一个都不能少。
日头爬上东墙时，医誓碑前已围了二十来号人。
老吴头早年给军队当过医工，碑上悬壶济世四个大字被磨得发亮，此刻碑前摆着三盏青铜灯，灯油是苏惜棠特意用灵田艾草熬的，燃起来有股清苦的药香。
程七娘执香三拜，香灰落在碑前的黄布上，恰好拼成个字。今日接方者，非为私利，只为续命。她声音清冽，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若有二心——她突然抽出腰间短刀，刀锋划过掌心，血珠溅在黄布上，便如这血，干了就再难洗清。
人群里有个白胡子老医工颤巍巍上前。
他是邻村的，前日李狗子的百日咳就是他治的，却总拿捏不准止咳散的药量。
此刻他颤抖着割破指尖，血珠落在《替方手册》的止咳篇上，册页突然泛起微光，老医工的眼睛陡然睁大：我...我竟懂了雪脊藤配伍禁忌！他踉跄着抓住旁边的石桌，从前只知道雪脊藤配贝母能止咳，却不知加了枇杷叶要减三分量——这、这是我师父都没教过的！
围观的人哄然骚动。
有个年轻稳婆挤到前面，她腕上还沾着早间接生的血渍：我来！她割指按在产后调理那页，突然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布裙上，我阿娘就是生我时血崩没的...原来当时该用参芪汤吊气，不该急着下逐瘀药...
小桃捧着个粗陶碗穿梭在人群里。
碗里盛着米汤，她用细笔蘸着在草纸上写药方——这是苏惜棠教的，遇热显字，看完就得烧了，免得被别有用心的人抄去。
此刻她蹲在李婶家灶台前，把草纸往灶口送，火星子刚舔到纸角，血印边缘突然浮出金纹，像活的经络似的爬满纸面。
这...这和《百人诊录》上的脉图一样！小桃倒抽冷气。
她上个月刚帮苏惜棠整理完村民的诊疗记录，那些用红笔圈出的脉象图，此刻正顺着金纹在纸上游动。
她突然明白过来——苏娘子不是在传药方，是在用借百姓的手，重新编织一张活的药典网！
每个接方人的经验，都会顺着这金纹反哺回来，让后来者学得更透。
小桃！院外传来关凌飞的唤声。
小桃手忙脚乱把纸塞进灶膛，火星炸开，金纹在火光里一闪而逝。
她抹了把汗跑出去，就见关凌飞背着猎弓站在槐树下，光翼鹰群在他头顶盘旋，平时温顺的鹰崽子们此刻羽毛炸得像团球，喙里发出焦躁的啼鸣。
今日我带猎户巡山。关凌飞仰头看天，鹰群突然齐齐拔高，又猛地俯冲下来，爪子几乎要抓他的肩头，许是要变天。他转身要走，脚却踢到块凸起的土包。
他蹲下来扒开草叶，半截青灰色的残碑露了出来，碑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极了苏惜棠昨夜说的二字。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照在残碑上，映出些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又像是某种被岁月侵蚀的纹路。
关凌飞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些粉末，却闻到股熟悉的药香，像极了灵田里新抽的艾草芽。
他攥紧猎弓，回头望了眼还在医誓碑前忙碌的人群。
苏惜棠的身影在人堆里格外显眼，她虽然苍白，却笑得像春日里最先绽放的棠梨。
阿棠。他低声呢喃，把残碑重新埋好，你要的这张网，快织好了。
光翼鹰群突然齐鸣，声震山谷。
关凌飞的手指被苏惜棠攥得发疼，却舍不得抽开。
她掌心的温度烫得异常，像是团烧得太旺的炭火，透过皮肤直往骨头里钻——这不该是个刚熬了整宿的人该有的热度。
他低头看她，晨雾里她眼尾的红痕还没消，可眼底亮得惊人，像淬了星火的琉璃。
他哑着嗓子应了，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背上的血管，那里正随着心跳急促跳动，我今夜就去备马，再让老张头磨两副防滑的铁掌——北境荒岭的石头滑得很。
光翼鹰群的啼鸣突然炸响在头顶。
关凌飞抬头，最勇猛的正扑棱着翅膀往村外飞，爪尖却死死勾住他猎弓上的红绳，羽毛炸成刺球。
他心下一跳——这些鹰崽子通人性，上次这么焦躁，还是山匪要摸进村子的前夜。
你守着阿青他们。他把苏惜棠的手塞进自己怀里捂着，转身抄起靠在墙根的猎叉，我带猎户队去后山看看。
苏惜棠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袄上的兽毛触感。
她摸向颈间玉佩，灵田的灵气正顺着玉坠往指尖涌，像在催促什么。
昨夜血契成时浮现的九座碑影突然在脑海里翻涌，第八碑的金光比任何时候都亮，连带着心口发闷——那不是单纯的指引，更像某种召唤。
日头偏西时，关凌飞的脚步声砸在青石板上，比平时重了三倍。
苏惜棠刚掀开堂屋门帘，就见他怀里抱着块青灰色残碑，石面沾着新土，还滴着山泉水。在后山鹰嘴崖下刨出来的。他把碑放在石桌上，指腹抹过碑面刻痕，铁喙一直在那片松树打转，用爪子扒土，我就跟着挖了。
苏惜棠凑近细看，碑上八个字地脉四通，药归民用还沾着湿泥，笔画走势竟与灵泉老龟吐出的医契玉片如出一辙！
她指尖刚触到字最后一笔，颈间玉佩突然发烫，烫得她倒抽冷气——那温度不是灼烧，更像某种久别重逢的震颤。
取我的金疮药。她扯断发间银簪，刺破指尖。
关凌飞刚要拦，却见血珠刚滴在碑心，整块残碑突然嗡鸣起来，像口被敲响的古钟。
石屑簌簌落下，碑身浮起金色光纹，在半空投出个模糊的影子——是座立在荒岭中的石碑，周围寸草不生，唯有碑顶盘旋着团青雾。
第八碑的位置......苏惜棠盯着投影，声音发颤，在永安县北境荒岭。
关凌飞的手掌重重按在她肩头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来：我明日就去县上买地图，再找两个去过北境的老猎户问路。他指腹摩挲着残碑上的刻痕，阿棠，这碑在地下埋了至少百年，可石面的药香......和灵田新抽的艾草一模一样。
暮色渐沉时，药棚里的灯烛亮了。
针婆子的银针在火上烤得发红，映得阿青的脸忽明忽暗。辨脉三式，第一式，指尖要像触水——她话音未落，阿青突然了声，掌心浮出细若游丝的金纹，正顺着他的手腕往银针上爬。
针婆子的银针掉在药碾子上。
她抓过阿青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你什么时候有的这纹路？
就、就方才跟着小桃抄《替方手册》......阿青缩着脖子，苏娘子说血契传方时，金纹会顺着纸背爬，我、我以为是看错了......
针婆子突然松开手。
她望着阿青掌心的金纹随着呼吸明灭，眼底翻涌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情绪——那是她在师父临终前，看着医鼎虚影消失时，才见过的光。你不是资质好。她抓起案上的野山参，塞到阿青面前，你能闻到这参须的灵气波动吗？
阿青怯生生吸了吸鼻子。
他本想摇头，可鼻尖突然窜过股甜丝丝的热流，像有人往他肺里塞了团棉花，连带着指尖的金纹都亮了些：我、我觉得它在......跳？
针婆子的眼眶突然酸了。
她背过身去翻药柜，声音闷得像从瓮里传出来：能感知药材灵气的，古书上叫契光眼她抓起把晒干的紫苏叶，你现在摸这叶子——
阿青刚触到叶面，金纹地爬满整只手。
他瞪圆眼睛：它、它在说我能止寒
药棚外的风掀起草帘。
苏惜棠站在阴影里，望着阿青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昨夜血契成时，那些接方人眼里的光——原来不是她在传方，是这些愿意用命记药的人，在替续脉。
夜更深时，苏惜棠在房里再次尝试血引针法。
她褪去外衫，露出心口那道淡红的血痕——那是昨夜血契冲脉时，玉佩吸走心脉血留下的。
银针刚刺进膻中穴，玉佩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吸力比往日强了十倍！
她眼前发黑，指尖几乎握不住针柄，血珠顺着银针往下淌，在床单上晕开朵暗红的花。
阿棠！关凌飞撞门而入时，正看见她歪在床头，唇色白得像新下的雪。
他扑过去抱住她，手背上沾了她的血，烫得他浑身发抖：不练了！
这破针法要人命——
等等。苏惜棠扯住他衣袖，指向窗外。
移动愿誓台的铜铃正无风自响，叮铃叮铃的声音里，混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极了昨夜九座碑影翻涌时的嗡鸣。
千里外的皇陵地宫，第九碑的裂缝突然迸出幽蓝光芒。
倒悬的宫殿轮廓在蓝光里清晰起来，飞檐上的兽首竟缓缓转动，目光直逼北方。
碑底契归女承四个血字微微震颤，最末的字笔画突然断开，一滴血珠落在碑前的石地上，溅起团幽蓝的火。
苏惜棠望着窗外渐起的夜风，伸手摸向床头的残碑投影。
北境荒岭的影子还在那里浮动，周围的雾气里，隐约能看见几株焦黑的树桩——那里当真寸草不生。
凌飞。她靠在他怀里，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明日天不亮，我们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