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头的钉锤在晨雾里敲出第一声脆响时,苏惜棠正蹲在灶前添柴。
新熬的南瓜粥咕嘟冒泡,混着艾草香从陶锅里漫出来,她却听见那声“咚”像敲在自己心口——这是三天里第二十七声了。
“阿棠,你看。”关凌飞掀开门帘,肩上搭着块粗布,发梢还沾着露水。
他手里举着块木牌,边角被砂纸磨得溜光,“老吴头说台面要刻‘愿誓’,我给刻了对门神,保着字不被雨打坏。”他掌心还沾着木屑,在木牌背面蹭了蹭,“昨儿后半夜他往我窗根塞了张纸,画着台基要留排水槽,说‘立誓的地方,不能积脏水’。”
苏惜棠接过木牌,指腹抚过“愿誓”二字的刻痕。
三天前老吴头扛来第一根木料时,她还担心这倔老头要学玄尘子立神坛,可看着他用碎砖在焦土上画的图——六瓣青莲托着方台,周围留着供人站脚的空地,突然就懂了。
“第七十八下。”她数着外头传来的钉锤声,突然笑了,“他这是要把碑刻在活人心里。”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小桃的脆嗓:“苏娘子!台建好了!”
青竹村头的焦土上,一方矮台像从地里生出来的。
台面是老吴头用十块青石板拼的,缝隙里填了石灰,磨得能照见人影。
“愿誓”二字刻在中央,笔锋像刀劈的,背面阴刻着“言出如钉,天地共鉴”,每个字都填了朱砂,在晨阳下红得发亮。
老吴头蹲在台边,正用布擦最后一块石板。
他手背的青筋鼓得像蚯蚓,指甲缝里全是木屑,见苏惜棠来,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又蹭,才指向台脚:“我让王木匠在底下埋了咱们村的麦种——今年头茬收的,颗颗饱满。”他喉咙动了动,“等以后台旧了,挖出来还能种,就像……就像咱们的誓。”
围观的村民渐渐围过来。
李阿公颤巍巍摸了摸“愿誓”二字,转身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团:“我要写‘每年送半袋麦种给村学’,前年苏丫头救我那夜,我就想了。”张大娘扯了扯围裙角,脸涨得通红:“我写‘教新媳妇腌菜’,不能让青竹村的酱菜手艺断了。”
苏惜棠望着台边渐渐堆起的纸卷,喉头发紧。
风掀起一张纸角,她瞥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护好福灯”——是村东头小栓子的字,那孩子去年冬天还缩在墙根要饭,现在跟着赵铁匠学打铁,手掌磨出了茧。
“苏娘子!”
这声喊带着哭腔,惊得众人转头。
小松跪在田埂边,道袍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
他怀里捧着半块玉圭,碎得像被雷劈过,还有件叠得方方正正的道袍——是玄尘子的。
“我师父说你们是妖妇,说信你们的人要下地狱……”他额头抵着泥土,声音闷得像被石头压着,“可昨夜金墙升起来时,我听见我娘的声音。她死前咳血,是您让周嫂子送了半袋米,我弟才没饿死。”
他抬起头,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惊人:“我求您让我留下。我不修仙了,我想守着这片田,守着信您的人。”
关凌飞的手按在腰间短刀上,指节发白。
苏惜棠却注意到小松捧玉圭的手在抖——那半块玉圭的断口很新,像是他自己砸的。
她蹲下身,接过玉圭碎片,触手一片冰凉。
“老杨头。”她头也不回,“带他去换身粗布衣裳,灶上有热粥。”
“阿棠!”关凌飞压低声音,“这小道士跟了玄尘子三年,谁知道——”
“他娘的坟在村西头,我去年清明去添过土。”苏惜棠把玉圭碎片收进袖中,“他弟今年七岁,在村学念《三字经》,昨日还问我什么时候教他认药草。”她望着小松跟着老杨头走远的背影,“他跪的地方,是咱们去年救旱苗的田。”
关凌飞的手慢慢松开。
他盯着小松的背影看了会儿,突然冲老杨头喊:“让他明早去扫田埂!稗草不拔干净,别想吃饭!”
小松的脚步顿了顿,重重应了声“是”,跑得比老杨头还快。
日头移到中天时,程七娘抱着账本匆匆赶来。
她鬓角沾着墨点,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苏娘子,我查了《行愿录》——这月记的三百二十七条愿,有二百八十九条是‘护灯’‘抗官’。”她翻开账本,指腹划过密密麻麻的字迹,“愿力回廊的光膜总在震颤,像攥紧的拳头,却不知道往哪儿打。”
苏惜棠接过账本,扫过那些熟悉的名字:“张大娘要教腌菜”“李阿公送麦种”“小栓子护福灯”……最后一条是老吴头的:“愿孙子摸碑时,手是暖的。”
“得给这股力找个出口。”程七娘从袖中取出块枣木牌,上面刻着六瓣青莲,“我想了三夜,设个‘回廊钥’。每日善行榜前三执钥,能引一次愿力——修渠时引去润土,抗灾时引去挡雨。”她指尖轻轻碰了碰木牌,“但得说好,这钥不是权,是责任。用错一次,三年不能再执。”
苏惜棠摸出腰间的玉佩,空间里的青莲正在轻颤。
她突然想起昨夜回廊里的微光——李阿公的麦种,小桃的算盘珠,关凌飞捏灯台的手。
这些光不是供人跪拜的神,是要接着往前奔的火。
“小桃。”她喊来正往愿誓台贴纸的少女,“这钥你先执。”
小桃的手猛地缩回,撞翻了装浆糊的碗。
“我、我才学算账半年……”
“就因为你才学半年。”苏惜棠把木牌塞进她发抖的手里,“等你执过三个月,再传给下一个。要让全村人都知道,这光,是咱们一起举着的。”
暮色漫上青竹岭时,愿誓台的纸卷已经堆成了小山。
关凌飞蹲在台边,帮小栓子把“护好福灯”的纸贴正,抬头忽见远处官道腾起尘烟。
“阿棠,你看。”他搭着凉棚,“三匹快马,往村里来了。”
苏惜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空间里的青莲突然绽放,第六瓣花瓣上的金纹,正沿着她的血脉,往心口漫去。
老吴头粗糙的指腹还停在“愿誓”二字的刻痕上,村口突然传来马蹄声。
“苏娘子!府里的人!”放哨的二柱从土坡上连滚带爬冲下来,腰间的铜铃撞得叮当响,“三匹快马,带头的穿青绸官靴,怀里还抱着个红漆木匣!”
苏惜棠刚直起腰,关凌飞已把她往身后带了半步。
他望着腾起的尘烟,短刀在腰间蹭出细碎的响:“上回县太爷来,带了二十个衙役。这回就三个人……”
“是周崇安的人。”程七娘不知何时站到了台边,指尖抵着下巴,“前日我让老陈头往府城送了份《青竹愿力纪要》,说咱们的愿誓台‘上承天听,下聚民信’。周崇安闭门三日,该是想通了。”
马蹄声在愿誓台前刹住。
为首的青衫随从翻身下马,木匣往台面上一放,“当啷”震得纸卷乱飞。
他撩起衣襟露出腰间铜牌——永安府尹亲卫的虎纹牌:“周大人说,青竹村自治合规,愿誓台可作民间立约之所。”他打开木匣,取出泛黄的公文,“这是批文,还有府城新立的碑拓。”
程七娘抢在苏惜棠前抽走碑拓。
她扫了眼字迹,突然笑出声,墨点在鬓角抖成小团:“好个‘治世不在敕令,在人心所向’!周崇安把《青竹实录表》刻在城门,倒像是给自个儿立了块护身符。”她把碑拓拍在苏惜棠掌心,“他怕了。上回玄尘子闹事,咱们村的青壮举着锄柄往衙役跟前凑,说是‘要护自个儿的誓’——兵丁刀都举不稳。”
苏惜棠摸着公文上的朱红大印,指腹被烫了般缩了缩。
她想起前日李阿公攥着麦种说“这誓比官印沉”,又想起小栓子把“护福灯”的纸贴得比谁都高。
原来周崇安不是允了他们的愿,是看清了——这愿,早成了比官法更硬的铁。
“阿棠。”关凌飞突然扯她衣袖,声音压得极低,“我去乱葬岗巡查,那渗血的残碑不对劲。”他从怀里掏出截焦黑的藤蔓,“周围的野葛全枯了,昨天还在裂缝里乱抓的黑手,今儿被什么东西弹得焦黑。”他摊开掌心,几片焦叶上还粘着暗红碎渣,“我掰了块碑角带回来,你放空间里看看。”
苏惜棠捏着焦叶踏进空间。
识心草刚沾到叶片,便“唰”地竖起,草尖直指残碑方向。
细弱的草茎突然发出蜂鸣:“愿誓已立,邪不得近。你们立的不只是台,是一道界。”
她猛地退出来,撞得关凌飞踉跄。
“扩建愿誓台!”她抓过关凌飞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能摸到空间青莲的震颤,“把台基跟村东头的暖晶矿、村西头的温泉眼连起来!程七娘,你带小桃画结界图;老吴头,让王木匠准备二十根青石柱——咱们要把这道界,扎进地底下!”
暮色漫上青竹岭时,百音树突然发出清响。
那声音像碎玉落进泉眼,又像无数人在耳边低语。
正在砌台基的村民全停了手,小栓子的瓦刀“当”地砸在脚边。
小满从树后窜出来,发辫散了也顾不上,扑在树干上哭得打嗝:“它、它说话了!说‘九锁断一,魂门微启’,还说‘守墓人南徙,非逃,是召’!”
众人跟着她往灵田跑。
泉心的青莲不知何时又开了一朵,六片花瓣缓缓旋转,莲心投出淡金色的光——是永安县的地图!
七处红点像跳动的火苗,全在曾闹过疫症、旱荒的地方。
“他们在喊。”苏惜棠摸着投影里最亮的红点,那是离青竹村三十里的烂泥洼,去年死了半村人,“他们需要光。”她转头看向关凌飞,眼里的光比青莲还亮,“咱们不是只有一盏福灯了,咱们有愿誓台,有结界,有……”
“有能把光送出去的手。”程七娘接口,她的账本不知何时换成了纸笔,“我明儿就带小桃去烂泥洼,先教他们立愿誓,再教种高产稻。”
“我带猎户队打前站。”关凌飞拍了拍腰间短刀,“那些地方野物多,我驯的狼崽能守夜。”
老吴头突然蹲下来,用钉锤敲了敲新铺的石板:“我让孙子把刻刀带来,给每个村的愿誓台都刻‘言出如钉’。”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咱青竹的光,该照得远些。”
夜更深时,关凌飞送苏惜棠回屋。
路过村口的了望哨,守夜的二柱突然扯着嗓子喊:“西边!有火把!”
两人同时抬头。
山风卷着模糊的呐喊声刮过来,像远处的闷雷。
关凌飞的狼崽从草窠里窜出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苏惜棠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空间里的青莲正抖得厉害。
她望着西边翻涌的夜幕,轻声道:“该来的,终归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