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东市的彩棚在日头下泛着金光,真味鉴心的鎏金匾额被晨露洗得发亮,底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
沈知味踩着青石板登台时,锦靴上的金丝暗纹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抬手一抛,随从立刻捧上一坛朱漆描金的酱——坛身刻着万味楼十年陈酿,掀开泥封的刹那,醇厚香气像团雾似的炸开。
此乃琥珀金酱。沈知味捏着白玉酒盏舀了一勺,琥珀色的酱汁在盏中流转如蜜,选的是江南冬小麦,在地下窖藏十载,每坛只取最上层三斤。他当众抿了一口,眼尾微挑,诸位且细品这酱香——前调麦香清冽,中调蜜甜回甘,后调...
后调是霉味吧?人群里突然冒出句嘀咕。
沈知味的笑容僵在脸上,循声望去却是个啃糖人的孩童,正被他娘捂住嘴。
他冷笑一声,将酒盏递给围观百姓:有眼无珠之辈,且尝尝这百年老店的真功夫。
百姓们接二连三尝过,皆赞、,连几个老饕都捋着胡子点头。
沈知味的腰板挺得更直了,目光扫过台下,最终落在最前排的竹筐上——那是关凌飞守着的三坛福酱,竹筐边缘的福字纹被晒得发亮。
下一位,青竹村福酱。评客的铜锣敲得脆响。
苏惜棠踩着木梯登台时,底下嗡嗡声炸成一片。泥腿子也配评酱?那坛身还沾着泥呢的议论像针似的扎过来,她却只望着关凌飞的方向——他抱着竹筐站在彩棚柱子旁,见她看过来,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小桃。苏惜棠轻唤。
扎着双髻的小桃立刻捧上三坛酱,坛身的晨露在日头下闪着光。
第一坛晨露蒜香开封时,清冽的蒜香裹着豆香冲出来,像给人灌了口凉丝丝的泉水;第二坛山椒火莲掀开泥封,辣气地窜上鼻尖,几个百姓被呛得直咳嗽,却又忍不住凑近些闻;第三坛酱心蜜藕的甜香最妙,像是把整个秋天的蜜藕熬成了酱,甜而不腻,直往人肺管子里钻。
三坛酱,三味。苏惜棠指尖轻点坛口,请十位乡亲上来盲品。
沈知味倚着栏杆嗤笑:乡野粗味能有什么层次?
我赌这十个人尝完,连前中后调都分不出。
蒙眼的食客依次尝过三口酱,写下的纸条却让他的脸渐渐发白。第一口清,第二口辣得冒汗,第三口甜得心里发暖吃完浑身舒坦,比喝了热姜汤还得劲,九张纸条都这么写。
唯独最后一位——周掌柜,评客之首,捏着笔在纸上划拉半天,抬头时眉头拧成个结:此酱辛烈,恐伤脾胃。
苏惜棠早注意到他袖中露出的半片万味楼银票,此刻却笑得更温:周老说有伤,不如请陈郎中当场验之?
陈郎中到——
人群自动让出条道。
白胡子的陈郎中背着药箱挤上台,先取了福酱坛口的白霜菌丝,凑到鼻尖嗅了嗅,又用银针挑着在阳光下看:此非霉变,是《齐民要术》里的白霜曲他提高嗓门,古书记载:良酱生霜,其味愈醇,这是好酱才有的妙处!
台下百姓交头接耳,陈郎中却转向万味楼的酱坛:再看这坛琥珀金酱——他用银簪挑开坛内壁的黑斑,菌丝杂乱,颜色发乌,分明是窖藏时通风不当,已生腐兆!
不可能!沈知味扑过来要抢酱坛,却被关凌飞一把拦住。
陈郎中手起刀落剖开坛身,腐酸气混着霉味地涌出来,坛底的酱汁黑黄浑浊,浮着星星点点的绿毛。
骗人!万味楼卖了几十年酱,怎会...
我上个月买的酱吃坏了肚子,原是你们搞鬼!
退钱!赔我家娃的药钱!
骂声像潮水般涌来,沈知味的锦袍被扯得皱巴巴,额角的汗顺着下颌往下淌。
苏惜棠望着他发白的嘴唇,指尖轻轻摩挲腰间玉佩——灵田里的红丝还在颤动,像是在催促什么。
且慢。她忽然开口,人群霎时静了。
小桃从怀里摸出三张草纸,递到她手里。
苏惜棠捏着草纸晃了晃,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沈知味,方才验的是菌丝,接下来...她顿了顿,将草纸分别浸入三坛福酱,且看这草纸,能说出什么真话。苏惜棠指尖捏着三张粗草纸,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这是她今早特意让小桃去市集上买的最普通草纸,浸过酱后颜色变化最敏感。
她垂眸看了眼腰间玉佩,灵田里的红丝还在轻轻震颤,像在应和她擂鼓般的心跳。
小桃,取灯。她声音沉稳,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光。
小桃立刻捧着铜烛台上前,三簇火苗在纸尾舔了舔,草纸上的酱汁开始冒起细密的小泡,蒸腾的香气混着草木焦味在台上散开。
沈知味突然笑出声,锦靴重重磕在台板上:乡野村妇玩的障眼法,也配...
看纸!前排的老屠夫突然吼了一嗓子。
所有人的脖子都往前伸,三张草纸在火光下显出截然不同的颜色——浸过福酱的两张纸,一张是浅金色的酱渍,一张泛着蜜色的光晕,最边上那张沾了山椒火莲的,竟透出点辣椒籽的殷红;而浸过万味楼腐酱的那张,纸背赫然洇开团墨色,像被泼了浓墨,边缘还泛着诡异的青。
这是...酸腐之气蚀了纸?陈郎中凑过去,银须几乎扫到纸面,老朽行医三十年,见过坏肉蚀布,坏酱蚀纸倒是头回见。
苏娘子此法,妙啊!他转头冲百姓拱了拱手,诸位若家中有酱瓮,不妨取草纸一试——纸色清亮是好酱,发黑发乌的,趁早倒了别吃!
台下炸开锅。
卖菜的王婶突然拔高嗓门:上个月我家那坛酱,吃了四口闹肚子!
我这就回去试纸!卖豆腐的刘二麻子搓着沾豆汁的手直咂嘴:难怪我媳妇说万味楼的酱越吃越没味,合着是坏了!
苏惜棠趁势接过阿青递来的抄本——这小子不知何时挤到台边,袖口还沾着墨渍,眼睛亮得像星子:娘子,《齐民要术》里的酱法篇,我照着县学的孤本抄的!她展开抄本,纸页上的小楷还带着墨香,诸位听好——凡酱成,色清味正,菌白如霜者上品;若菌丝杂乱,色乌味腐,虽陈酿十年,亦为弃物!
我青竹福酱的白霜,正是书上说的上品之相!
周掌柜的喉结动了动。
他坐在最前排的评客席上,手指死死抠着木桌沿,指节泛白。
方才陈郎中剖坛时,他就看见那坛琥珀金酱的腐毛了——万味楼给的五十两银票还揣在怀里,可此刻闻着福酱的香气,他突然想起自家孙女儿上个月吃坏肚子的哭嚎。苏娘子!他猛地站起来,评客牌掉在地上,老朽收了万味楼的银子,昧着良心说福酱伤脾胃...我对不住您!他颤巍巍跪下来,抄起评客牌折成两半,这牌子我不戴了!
彩棚外突然传来轿帘掀动的声响。
县丞周文远穿着青衫挤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芝麻糖——他本是去城隍庙上香,远远闻见辣香就挪不动腿了。这酱...好冲的辣味!他盯着山椒火莲的坛子,喉结滚动两下,也不管台上台下,抄起小桃递来的木勺就舀了一勺,嘶——辣味窜上鼻尖,他却咧开嘴笑,痛快!
比我在京城吃的御酱还开胃!
随从捧着饭桶追上来时,周文远已经扒拉完第二碗米饭。
他抹了把油光光的嘴,冲苏惜棠拱拱手:苏娘子,这酱若不送进皇宫,当真是朝廷的损失!百姓们哄笑起来,赌坊老刀踩着条凳蹦得老高:我早说了押村妇赢!
赔了十贯我也乐意!
沈知味的锦袍下摆被扯得皱巴巴。
他盯着发黑的草纸,又看了眼周文远油亮的嘴角,耳尖渐渐烧起来。少东家!
少东家!万味楼的伙计挤到他身边,额角全是汗,后厨...后厨的福酱被人偷买空了!
方才您在台上时,青竹村的人挑着担子在巷口卖,一吊钱一小罐,眨眼就抢光了!
沈知味猛地转头,正撞进苏惜棠的目光里。
她站在高台上,身后是真味鉴心的鎏金匾额,晨光透过彩棚的红绸照在她脸上,明明在笑,眼底却像淬了把刀。
他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管家说青竹村的酱车堵了半条街——那时他还笑乡野愚民没见识,如今才明白,原来这没见识的愚民,早把他的路全断了。
他甩袖要走,却被伙计死死拽住:少东家,县丞大人还在...周文远正拍着空饭桶喊再来一碗,听见动静抬头:沈小东家这是要去哪儿?
不如留下来,尝尝福酱配米饭?
沈知味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望着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的福酱坛子,突然觉得这彩棚里的空气闷得慌。
三日后...三日后他定要让这村妇知道,万味楼不是那么好踩的!
他咬了咬牙,甩下句身体不适,在伙计的搀扶下往后台钻。
苏惜棠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抄本上的字迹。
灵田里的红丝还在颤,这次她听清了——那是希望抽芽的声音,是青竹村的日子,要往更甜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