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未时，青竹村西头老槐树下，关铁柱的粗布裤脚沾着星星点点的黄泥，正蹲在门槛边用草叶擦鞋。
门里传来陶罐轻碰的脆响，他喉结动了动，抬手敲了敲半开的木门。
铁柱哥？苏惜棠端着陶碗出来，碗里浮着几株刚采的薄荷叶，县集回来得早？
关铁柱蹭着后颈站起来，裤管扫过泥地，带出几缕北乡特有的腥土气：阿嫂，我把那药粉撒了。他压低声音凑近，袖口还沾着田埂的草屑，永安三仓外五亩田，昨夜连夜翻的土，今晨下的种。
我瞧着他们用草席盖着稻种往地里抬，就着晨雾把药粉顺着水渠撒了——他从怀里摸出半粒焦黑的稻壳，还留了两粒变异稻在泥里做记号，等过两日苗出了，准能对上。
苏惜棠的指尖在碗沿轻轻一叩，薄荷叶在水面荡开涟漪。
她望着关铁柱发红的耳尖，想起前日他蹲在果林里数桃苗的模样——那时他数到第七十八株时，手还在发抖。辛苦你了。她声音轻得像落在草叶上的晨露，夜里来我屋，我给你擦点治虫咬的药，县集上蚊虫多。
关铁柱的耳尖更红了，转身要走时又顿住：对了，我在粮行门口听见几个伙计嚼舌根，说程九枭这两日总盯着仓房的锁，还让人往马车上搬油布。他挠了挠头，也不知是不是要运粮。
苏惜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青布衫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屋。
她反手闩上门，指尖抚过腰间的翡翠玉佩——凉意顺着皮肤渗进血脉，再睁眼时已站在灵田空间里。
十亩良田泛着青玉般的光泽，半升真稻种刚抽出两寸高的嫩芽，叶尖挂着细碎的灵露。
她弯腰摘下一株断根草，草叶上的白绒毛在灵气里泛着微光。
药钵早已备好，她从玉瓶里倒出一滴醒神露——这是灵田最深处的灵泉凝结而成，滴入钵中便腾起淡青色的雾气。小桃！她对着空气轻唤。
门一声开了，扎着双髻的小桃抱着一摞粗麻纸跑进来，额角还沾着灶房的锅灰：阿姐，我把字模都洗干净了！她举起手里的木印，您说要匿名信，我特意用左手写的，保证没人认得出笔迹。
苏惜棠将调好的枯根水倒入瓷瓶，瓶口塞了团棉花：三封信，分别给县衙周典史、邻村李村正，还有驿站的张驿丞。
内容你记得？
记得！小桃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子，永安粮帮私囤官粮，仓外稻田生诡，恐有不轨她把麻纸铺在桌上，左手执笔的手微微发抖，阿姐，要是被程九枭发现......
发现了便发现。苏惜棠将瓷瓶塞进她怀里，他若真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查。她指尖划过小桃发顶，快写，写完让小石头帮你投，他最会钻狗洞。
五日后卯时，青竹村东头的打谷场炸开了锅。
小石头赤着脚从村外狂奔而来，裤腿沾着露水，嗓子喊得破了音：县西出事啦！
永安三仓外的稻苗，一夜黄了！
苏惜棠正蹲在灶前添柴，闻言手一抖，柴火炸出火星。
她扯下围裙搭在臂弯，刚跨出门槛就撞上老吴头。
老人的旱烟杆抖得厉害，烟丝撒了半衣襟：惜棠，我刚让铁柱去县集打听，说是那五亩田的稻苗，头天绿莹莹的，次日叶尖就焦了，第三日根须全烂成黑泥，像被火烧过似的！
程九枭去了。关凌飞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他肩上的铁鬃缩成团，前爪的伤还裹着渗血的布，我跟着粮帮的马车到县西，看见他拿锄头砸地，骂得那叫一个狠。他解下腰间的兽皮袋，倒出半块焦黑的稻根，账房拿土去药堂化验，说是中了断根草的毒——那老东西当场摔了茶盏，说青竹村苏氏女，好狠的手段
苏惜棠捏着稻根，指腹被粗糙的根须刺得发疼。
她望着院角晒着的新麦，嘴角慢慢勾起来：他越是急，越说明咱们戳到痛处了。
当夜，月黑风高。
关凌飞裹着件染了草汁的灰布衫，铁鬃缩在他怀里，伤爪的血已经止住，却仍低低呜咽着。守好村口。他对蹲在墙根的赵铁匠比了个手势，后者拍了拍腰间的铁锤，火星在暗处闪了闪。
粮帮的庄子隐在县北的竹林里，巡夜的灯笼像鬼火般晃荡。
关凌飞贴着竹墙溜到后院，听见里头传来摔东西的脆响。九月初九！程九枭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秋收前夜青竹村最忙，西仓的稻种肯定在。
烧了仓，抢了人，谁反抗就往死里打！
铁鬃的耳朵突然竖起来。
关凌飞刚要退走，竹丛里传来的犬吠——巡夜的黄狗嗅着气味冲过来，獠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却见铁鬃地一声扑上去，用没受伤的右爪死死扣住狗脖子。
有贼！灯笼光骤然亮起。
关凌飞借着混乱翻出竹墙，后背擦过竹刺，火辣辣地疼。
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是他偷听到的九月初九焚村令，还有半块染了桐油的碎布。
青竹村的狗开始叫了。
关凌飞远远望见自家院里的灯还亮着，苏惜棠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像株在风里稳稳立着的棠梨树。
他加快脚步，裤脚沾着的竹屑簌簌往下掉——得赶紧把消息告诉她，得赶紧......
窗纸突然被风掀起一角。
苏惜棠正往陶瓮里装炒米，听见院外的动静，手顿了顿。
她转身看向门口，月光下，关凌飞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怀里的铁鬃正舔着他掌心的血。
程九枭......关凌飞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铜锣。
苏惜棠已经走到他跟前，指尖触到他后背的血，突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点冷，像冬末的冰棱尖上凝的水珠：九月初九？她摸出腰间的玉佩，灵田空间里的稻苗正沙沙地拔节，正好，咱们的联防预案，也该试试了。苏惜棠的指尖在关凌飞后背的血渍上轻轻一按，温热的触感透过粗布渗进掌心。
她望着他怀里铁鬃还在渗血的爪垫，忽然想起三日前灵田里那株被虫蛀的稻苗——当时她掐断虫蛀的茎秆，往根上浇了半盏灵泉，第二日便抽出了新叶。
九月初九。她重复着这个日期，喉间泛起铁锈味。
程九枭选在秋收前夜动手，正是算准了青竹村男女老少都在田里抢收，仓中囤着新粮，火一烧便是绝户计。
她摸出腰间玉佩，灵田空间里的稻浪正翻涌着青玉色的光，百斤灵米在石磨下作响，磨盘四周凝着细密的灵露——这是她昨夜用灵泉泡了三时辰的稻种，磨出的粉自带清冽的草香。
小桃！她转身冲屋内喊，声音里带着刀鞘出鞘的脆响。
扎着双髻的小桃端着陶盆撞出来，盆底还沾着灶灰：阿姐，夜行饼蒸好了！竹篾蒸笼里飘出甜丝丝的热气，每个饼子都泛着淡青色，像被月光泡过的玉石。
苏惜棠揪起一块饼子塞给关凌飞：嚼两口。见他咬下，又转向院外：赵铁匠！
赵铁匠正蹲在门口敲铁闩，铁锤砸在砧子上。
他抹了把汗站起来，腰间的铁锤晃出半道银弧：东家，西头的铁门加固了，门闩换了三寸厚的精铁——
不够。苏惜棠将夜行饼塞进他手里，四门铁闩都要加双锁，钥匙你管着。
再带两个青壮守门，每更换班。她指了指院角的石瓮，苏老根呢？
在村南挖渠！小石头从墙根冒出来，光脚踩得泥点子乱飞，我刚见他脱了褂子，裤腿卷到膝盖，锄头抡得比我放牛鞭还响！
苏惜棠蹲下来，替他擦掉脸上的泥：你和大牛、二柱组个哨童队，村外五里内的山道都给我盯着。
看见穿青布衫、带油布包的，立刻学三声布谷叫——她摸出块烤红薯塞过去，饿了就啃这个，别出声。
小石头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抓着红薯跑远时，裤腰里还掉出半截竹哨。
连续三夜，林秀娘都缩在仓房的草垛里。
她的手心里攥着苏惜棠给的防狼辣椒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日前她还因为帮程九枭的人递消息被苏惜棠堵在井边，如今却成了守仓的主力。要是再出错......她想着，突然被一阵冷风灌得打了个寒颤。
北坡方向有红光闪了闪。
林秀娘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那光又闪了——是萤石！
她曾在县集见过粮帮的人用这东西做标记，夜里发光，白日收起来不留痕迹。
铜锣被她砸得飞起来，在夜空里撞出裂帛般的响。
林秀娘的手还在抖，可腿却先一步冲了出去，草垛里的干草被带得漫天乱飞。
关凌飞正在西头巡夜，铁鬃突然竖起耳朵，对着北坡低吼。
他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刀尖挑开灯笼纸——火光里，林秀娘的影子跌跌撞撞扑过来：北坡！
标记！
铁鬃，追！关凌飞一声低喝，银灰山猫从他肩头窜出去，铁鬃瘸着腿紧随其后。
二十个青壮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火光里两个穿黑布衫的人正往草窠里钻，山猫的爪子地勾住其中一人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提起来。
关凌飞的刀尖抵在那人喉结上，程九枭派了多少人？
什么时候动手？
二、二十个死士......那人疼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九月初九子时，烧仓、抢粮、杀人......
苏惜棠赶到时，正看见关凌飞把最后半块夜行饼塞进那人口里。
她蹲下来，指尖捏住他下巴：你说程九枭要火攻？
是、是！那人突然剧烈咳嗽，他说青竹村的仓房都是干木头，浇了油一引就着......
苏惜棠笑了，笑得眼尾都弯了：他要火攻，咱们就给他办场火祭。她转头对关铁柱道：去西仓，把浸了桐油的柴草堆在仓外，再往仓里塞满空米袋——要让程九枭隔着二里地都闻见米香。
九月初八夜，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压得青竹村的屋檐都往下坠。
苏惜棠站在村后的高岗上，掌心攥着枚铜锈斑驳的永安三仓铜牌——这是她前日让小石头从粮帮庄子的狗洞掏来的，上面还沾着程九枭的印泥。
他靠粮食杀人。她对着风低语，今日就让粮食埋他。
关凌飞站在她身侧，山猫蹲在他肩头，铁鬃伏在脚边，喉咙里滚着低低的轰鸣。
村道上，守夜的青壮举着松明火把来回走动，火光映得他们的脸忽明忽暗。
夜行饼的甜香混着潮湿的土气飘过来，苏惜棠吸了吸鼻子——这是灵米的香气，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县道尽头。关凌飞突然攥紧她的手腕。
苏惜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浓云里漏下一线月光，照见三辆黑篷马车正沿着山道缓缓逼近，车轱辘碾过碎石的声音，像极了死神的算盘珠子。
风还没起，雨还没落。
西坡柴堆后的草窠里，赵铁匠握紧了铁锤，苏老根摸着水渠里冰凉的溪水，小石头把竹哨咬得发疼——他们都在等，等那团火燃起来，等程九枭自己跳进这口早就挖好的陷阱。
而在柴堆深处，半袋浸了灵泉的稻种正静静躺着。
苏惜棠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灵田空间里的稻浪突然翻涌得更急了——她知道，这是灵田在应和她心里的那团火。